第二节 2

“得了,得了。……”他嘟哝着说。

他瞧着她那对不动的、惊恐的眼睛,吻她,亲热地柔声细语。她渐渐地平静下来,重又感到快活,于是两个人都笑了。

后来,等他们走出去,堤岸上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了。这座城市以及它那些柏树显得死气沉沉,然而海水却还 在哗哗地响,拍打着堤岸。一条汽艇在海上摇摆,汽艇上的灯光睡意蒙眬般地闪烁着。

他们雇到一辆马车,就往奥列安达去了。

“刚才我在楼下前厅里看到了你的姓,那块牌子上写着冯·季捷利茨。”古罗夫说,“你丈夫是德国人吧?”

“不,他祖父好象是德国人,然而他本人却是东正教徒。”

到了奥列安达,他们坐在离教堂不远处的一条长凳上,瞧着下面的海洋,沉默着。透过晨雾,雅尔塔朦朦胧胧,看不大清楚。白云一动不动地停在山顶上;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知了在叫;单调而低沉的海水声从下面传上来,诉说着安宁,诉说着那种在等待我们的永恒的安眠。当初此地还 没有雅尔塔,没有奥列安达的时候,下面的海水就照这样哗哗地响着,如今还 在哗哗地响着,等我们不在人世的时候,它仍旧会这样冷漠而低沉地哗哗响。这种恒久不变,这种对我们每个人的生和死完全的无动于衷,也许包藏着一种保证:我们会永恒地得救,人间的生活会不断地前行,一切会不断地趋于完善。古罗夫和一个在黎明时刻显得十分美丽的年轻女人坐在一起,面对着这神话般的仙境,面对着这海,这山,这云,这辽阔的天空,不由得平静下来,心醉神迷,暗自思忖:如果往深处想一想,那么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惟独在我们忘记生活的最高目标,忘记我们人类尊严的时候,所想的和所做的事情是例外的。

有个人,大概是守夜人吧,走过来,朝他们望了望,然后就走开了。这件小事显得那么神秘,而且也挺美好。可以看见有一条从费奥多西亚来的轮船进港了,船身被朝霞照亮,船上的灯火已经熄灭。

“草上有露水了。”沉默之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

“是啊。该回去啦。”

于是他们回到城里去了。

后来,他们每天中午都在堤岸上见面,一块儿吃早饭,吃午饭,散步,欣赏海景。她抱怨睡眠不好,心跳得不稳;她老是提出同样的问题,一会儿因为嫉妒而激动,一会儿又担心他不再尊重她了。在广场上的小公园或者大公园里,每逢他们附近没有行人的时候,他就会突然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热烈地吻她。十足的惬意,这种在光下的接吻以及左顾右盼、生怕有人看见的担忧,炎热,海水的气儿,再加上悠闲的、装束考究的、心满意足的人们不断在他眼前闪过,这一切仿佛使他重获了新生;他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她多么好看,多么迷人,他狂热地恋着她,一步也不肯离开她的身旁。而她却常常呆呆地出神,老是要求他承认不尊重她了,一点也不她,只把她看做是一个庸俗的女人。几乎每天傍晚,夜色深了,他们总要坐上马车出城走一趟,到奥列安达去,或者到瀑布那儿去。这种游玩儿总是很尽兴,他们得到的收获每一次都必定是美好而庄严的。

他们在等她的丈夫到此地来。可是他寄来一封信,通知她说他的眼睛出了大病,要求他的妻子赶快回家去。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慌乱起来。

“我走了倒好。”她对古罗夫说,“这也是命里注定的。”

她坐上马车走了,他去送她。他们走了一整天。等到她在一列特别快车的车箱里坐好,等到第二遍钟声敲响,她对他说道:“好,让我再看您一回……再看一眼。这就行了。”

她没有哭,可是神情忧伤,仿佛害了病似的,她的脸在颤抖。

“我会想到您,……念到您。”她说,“愿天主与您同在,祝您万事如意。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您千万别记着。我们永远分别了,这也是应当的,因为我们根本就不该遇见。好,愿天主与您同在。”

火车很快地开走了,车上的灯火渐渐消失,过一会儿,连轰隆声也听不见了。好象所有事物都串通一气,竭力要赶快结束这场美梦,这种近乎疯狂的美梦。古罗夫孤身一个人留在月台上,瞧着黑暗的远方,听着螽斯的叫声和电报天线的嗡嗡声,觉得自己好象刚刚醒过来一样。他心里暗想:如今在他的生活中又增添了一次奇遇,或者一次冒险。而这件事情也已经结束,如今只剩下回忆了。……他感动,悲伤,生出一股淡淡的懊悔心情;要知道这个他从此再也不能与之见面的年轻女人跟他过得并不幸福;他对她亲热,倾心,然而在他对她的态度里,在他的口吻和存里,仍旧微微地显露出讥诮的影,显露出一个年纪差不多比她大一倍的幸福男子的,带有些许粗鲁的傲慢。她始终说他心好,不平凡,高尚;显然,在她的心目中,他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这样说来,是他无意中欺骗了她。……在这里,在车站上,已经有了秋意,傍晚很凉了。

“我也该回北方去了。”古罗夫走出站台,暗想:“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