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

第66节:废墟(1)

废墟

我在班伯里坐上公共汽车。

"安吉菲尔德?"公车司机说,"不,没有去安吉菲尔德的车。至少目前还没有。宾馆造好后,情况或许会不同。"

"那么,他们正在那里施工?"

"他们在推倒一些陈旧的废墟。将建起一家华丽的宾馆。到了那时,他们或许会为员工开通一班公车,但目前你最远只能坐到切尼路,然后下车走路过去。我估计大概要走一英里吧。"

安吉菲尔德没有多少景致。只有一条街道,木头路牌上也只是极其简单地写着"街道"二字。我走过十几幢联体小别墅。到处都有特别的东西冒出来--一大棵紫杉树,一个给小孩子玩的秋千,一张木质长椅--但大多数住所都有着修饰整齐的茅草屋顶,白色的山墙和艺术风格拘谨的砖结构,彼此就像镜子里的映像一样相似。

别墅的窗户向着外面被篱笆整齐分隔、种满树木的田地。更远一点的地方可以看见牛羊和一片浓密的树林,树林后面,根据我的地图显示,是鹿园。这里没有所谓的人行道,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因为这里也没有车辆。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看到任何人迹,直到我走过最后一幢别墅,来到一个既是邮局又是百货商店的地方。

两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孩子从商店里走出来,他们的妈妈在邮箱前停下脚步,孩子就在她前面的街上跑着。美丽娇小的她为了不让夹在手臂下的报纸掉在地上,正费劲地往信封上贴邮票。较大的那个孩子是男孩,他朝上伸出手把糖纸扔进马路边柱子旁的垃圾筒。他又想去拿妹妹的糖纸,但她不答应。"我自己能行!我自己会扔!"她踮起脚尖,伸长手臂,不顾哥哥的抗议,把糖纸朝垃圾筒的开口掷去。一阵微风吹起糖纸,把它吹到了马路对面。

"我早就告诉过你!"

两个孩子都转身飞跑起来--接着他们看到我,就停了下来。 两人前额上金色的刘海都停止跳动,静止在两双一模一样的棕色眼睛上方。两人的嘴巴也都呈现出同样惊讶的表情。他们不是双胞胎,却如此相像。我止步拾起糖纸,朝他们伸出手。女孩子愿意接过它,于是就向前迈了一步。她的哥哥比较谨慎,伸手拦住她的去路,并喊道:"妈妈!"

金头发的女人从邮箱那头望过来,目睹了这个场面。"没事的,汤姆。让她拿吧。"女孩子从我手里拿走糖纸,却没有看我一眼。"说谢谢,"她的妈妈吩咐。两个孩子拘谨地道了谢,然后带着谢意转身跑开了。这一次,女人把自己的女儿抱起来让她够到垃圾筒,她一边这么做,一边又看了我一眼,看到我的相机时她尽量掩饰起自己的惊讶。

安吉菲尔德不是一个可以让我隐身的地方。

她矜持地朝我微笑。"散步愉快,"她说,然后便转身跟着她的孩子,他们已经沿着大街往回朝别墅跑去。

我目送他们远去。

两个孩子一边跑一边互相嬉闹,彼此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连着。他们随意改变方向,奔跑的速度也是忽快忽慢,但两人却始终心灵感应地保持着同步。他们像两个舞者,随着一致的内在音乐移动,又像是两片被同一阵微风吹起的树叶。这是一种既神秘又熟悉的感觉。我想要更长久地观察他们,却害怕他们会转身发现我在盯着他们看,于是我走开了。

第67节:废墟(2)

走了几百码后,宅子的大门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大门不但关着,而且被焊死在地上,每扇门的金属镂空之间都缠满了常春藤。铁门上面有一道离地很高的白色石头拱门,拱门的两边连着两个独立的带窗户的小房间。一扇窗户上贴着一张纸。作为有阅读习惯的人,我无法抵抗阅读的诱惑;我爬过又长又湿的草去看。但是纸上的内容看不清楚。建筑公司的彩色标识还在,但是下面的两段话已经成了两摊灰色的污渍,签名的印迹略深一点,但也深不了多少。纸上留有文字的痕迹,但长时间的日晒已经让文字褪了色。

我原准备好要绕宅子的边界走很久才能找到进去的路,但没走几步便在墙上发现了一扇闩着的木门。一眨眼的工夫,我就进去了。

车道曾经铺过沙砾,但现在上面已经没什么鹅卵石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壤和短而硬的杂草。转过一个长弯后是一座沙石和燧石砌成的小教堂,接着车道便朝另一个方向延伸至一片树和灌木丛的后面,看不见了。车道的两边都长满了草木;不同树种的树枝都在争夺空间,树脚下也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各类杂草,不见一丝缝隙。

我朝教堂走去。这座教堂在维多利亚时代重建过,但依然保留了中世纪的质朴风格,小巧且优雅,它的尖顶指示了天堂的方向,却没有那种要把天空穿一个洞的突兀感。教堂造在砾石弯道的最高点;当我走近后,我的目光从教堂墓地前有顶盖的门转到了位于我身体另一边的林荫道上。沿着林荫道每走一步,视野就越开阔,最后巨大的石砌安吉菲尔德宅子现身了,我呆呆地停下脚步。

宅子的朝向很怪。从车道走到宅子前,你面对是宅子的一角,并且根本看不清楚哪一面是宅子的正面。仿佛宅子知道应该以正面迎接来访者,但是在最后一刻它却按捺不住以背面示人的冲动,还是转身凝望着鹿园和庭院尽头的林地。访客受到的不是欢迎的微笑,而是一个冰冷的肩膀。

宅子外观的其他方面只会加剧它的不协调感。造得很不匀称。突出在宅子的主体部分之外的三大隔间,每个都有四层楼高,隔间的十二扇既高又宽的窗户是宅子正面惟一看着协调有序的东西。在宅子的其他部分,窗户的布局乱七八糟,没有哪两扇窗户是一样的,也没有哪两扇窗户是对齐的,无论是上下还是左右。在三楼上面,建造者试图用单独一道栏杆将宅子各个完全不同的部分连在一起,但这显然是不可能,因为到处都是突出的石头、游离于主体之外的隔间和怪异的窗户;栏杆的尽头不过是乱糟糟的另一头罢了。在这道栏杆上面是一排塔楼、角塔和高烟囱,它们构成了一道蜂蜜色的崎岖屋顶线。

一片废墟?大部分的金色石头看上去新鲜干净,就像刚开采出来的那天一样。当然,角塔上的石雕看上去有点破损,栏杆的很多地方碎裂了,但它依然不像废墟。此刻,在蓝色天空的映衬下,鸟儿绕着宅子的塔楼飞行,宅子周围绿草环绕,我一点也不难想象这个地方是有人居住的。

第68节:废墟(3)

接着,我戴上眼镜,一下就看清了。

窗户都缺了玻璃,窗框不是腐烂了就是被烧没了。在我右手边的窗户上,我本以为是光影的东西,原来是大火留下的痕迹。鸟儿也不是在宅子上方的天空中上下扑腾,而是在宅子里面乱飞。宅子没有屋顶。这不是一栋房子,只是一栋房子的躯壳。

我拿下眼镜,看到的又是一栋完好无损的伊丽莎白风格的宅子。假如天空被染成靛蓝色,月亮又突然被云遮住了,人是否会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威胁?也许会吧。但是今天在万里无云、一片蔚蓝的天空的映衬下,眼前的场景本身很是无邪。

车道上横着一到栅栏。栅栏上贴着一张告示:危险。请勿靠近。我注意到栅栏上有一处连结很松,于是我移动板条,钻了进去,然后又把身后的栅栏复位。

绕开索然无味的宅子侧翼,我来到宅子的正面。在第一和第二隔间之间有六级宽阔的低台阶通向一道钉着板条的双幅门。台阶的两侧各有一个基座,上面各摆着一樽用某种黑色抛光材料雕刻出来的大猫。它们的轮廓被雕得如此生动,以至于我的手指抚过其中一樽时,我以为自己会摸到柔软的毛发,却被坚硬石头的冰冷吓了一跳。

第三个隔间底楼的窗户被火烧得最厉害。站在一块倒下的石头上,我就有足够的高度看到里面的情况。我看到的景象在我的心里引发了深深的不安。就"房间"的概念而言,所有的房间都会具有一些令人感觉熟悉的普遍特点。虽然我在自家店里楼上的卧室,我小时候在父母家的卧室,以及我在温特小姐家里的卧室,每一个都不尽相同,但它们都有着某些相同的元素,这些元素对不同地方的所有人都适用。即使是一个临时的露营地,顶上也会有东西遮风挡雨,也会有空间让人进入、活动和离开,也会有东西让人区分室内和户外。但这儿什么都没有。

房梁都掉下来了,有些只掉了一头,于是便将空间对角分割;站在石块上,我看到房间的余下部分堆满了木器和其他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直堆得有窗户那么高。角角落落里都楔满了旧鸟巢。鸟儿们一定是把种子带进来了;雪花和雨点像阳光一样洒进屋内,于是在这个被严重破坏的地方竟然长出一些植物:我看到了冬天里呈黄色的醉鱼草枝条,还有朝着光线方向生长的细长的接骨木。常春藤攀上墙壁,就像墙纸上的图案。我伸长脖子向上看,就像看进了一条黑暗的隧道。四面的高墙依旧完好无损,但我没看到天花板,只看见四根不规则布局的粗房梁,它们上面是空荡荡的一片,然后又是几根房梁,如此一路向上延伸。隧道的尽头有光亮。是天空。

连鬼也不可能在此地生存。

几乎难以想象这里曾经有过帷帘、家具和油画。吊灯照亮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太阳的光线。这个房间过去是做什么用途的?客厅,琴房,还是餐厅?

我眯着眼睛看着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大堆东西。在曾经构成一个房间的这堆不可辨认的杂物中,我注意到一件东西。起初,我以为那是一根掉下一半的房梁,但它似乎不够粗。而且它看上去是和墙壁连在一起的。它的旁边,还有一根和它一样的东西。再旁边,又是一根。每隔一段固定的间距,就有一根这样的木头,而且这些木头上面似乎还有接口,仿佛曾经有其他木头以某个角度和它们连在一起。事实上,在一个角落里,就有一根这样的木头,它的上面还连着其他部件。

第69节:废墟(4)

我拼命地思考。

这些梁是书架。乱糟糟的残骸的前身是一个藏书室。

我立刻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爬进屋内。

我小心地四处走动,每走一步都会检验自己的落脚点是否合适。我凝视每一个角落和黑暗的缝隙,但没有看到一本书。倒不是说我指望找到几本书--这种情形下不可能有书保存下来。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寻找。

有几分钟,我专心拍照。我拍了没有玻璃的窗框,过去用来承载书的木板,以及门框巨大的厚重橡木门。

为了把石头大壁炉拍得最好,我弯下腰,身体略向一侧倾斜,正在这时,我突然停了下来。我咽了一下口水,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是我听到了什么动静吗?或是感觉到了什么?是我脚下的碎石深处有所移动吗?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间的边上,那块地方有一个足够陷进一只脚的大洞。

我正位于宅子的主走廊里。我从外面曾看到过这里高高的双幅门。石质的楼梯在大火中得以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楼梯上面的一大片开阔区域里,扶手和栏杆现在都缠着常春藤,然而建筑的线条还是很清晰:一个渐宽的弯道盘旋至底部形成一个贝壳的形状。就像是一个奇特的倒置撇号。

楼梯通向一条走廊,这条走廊过去一定是和整个门厅一样宽。走廊的一边只剩下一些边缘参差不齐的地板,从那里可以看见楼下的石头地板。另一边几乎是完整的。沿走廊的扶手依然在,还可以看见一个回廊。回廊的天花板,尽管污渍斑斑,还是完好无缺;地板也在;甚至还有门。这是我在宅子内看到的第一处逃过火灾大破坏的地方。它看上去像是一个可以住人的地方。

我快速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小心翼翼地朝回廊走去,每次移动重心前,我都会谨慎地测试脚下地板的承重能力。

第一扇门里面什么都没剩下,只能看见一些树枝和蓝色的天空。没有墙壁,没有天花板,没有地板,只有户外新鲜的空气。

我把门再次关上,沿着回廊的边沿继续前进,下定决心不要因为这个地方的危险而紧张。我一直很小心地移动,走到第二扇门前。我转动门把手,让门自己旋开。

有动静!

我的妹妹!

我差一点要迈步朝她走去。

差一点。

然后我意识到,那是一面镜子。一面失去光泽、覆盖着灰尘、布满了墨迹般的黑点的镜子。

我向下看看我差一点就要踩上去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地板,直接通往下方离我有二十英尺的石头地面。

我现在知道自己刚才看见什么了,但我的心依旧狂跳不止。我再次抬起目光,看见她在那里。有着苍白的面孔和黑色眼眸的流浪者,一个朦胧的身影,一个颤抖的古老轮廓。

她也看到我了。她站在那里,渴望地向我伸出手,仿佛我所要做的一切就是向前迈步握住她的手。总之,迈步向前握住她的手,最终与她会合,难道不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案吗?

第70节:废墟(5)

我注视着等待我的她,我究竟在那里站了多久?

"不,"我轻轻地说,但她却依然伸手召唤着我。"对不起。"她慢慢放下了手臂。

接着,她拿起相机,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我为她感到难过。我知道,透过镜子拍的照片从来就看不清楚。我以前试过。

我站在那里,手握着第三扇门的把手。"三"的法则,温特小姐提到过。但我不再有心情思考她的故事。内部漏雨、摆着戏弄人的镜子的危险宅子,让我不再感兴趣。

我要走了。去拍教堂?我连教堂也不想拍了。我要去村里的商店。我要打电话叫出租车。去车站,从那儿回家。

所有这些事情,我立刻就会去做。但此时此刻,我只想这样待着,头靠着门,手指放在门把手上,对门内的一切无动于衷,等待眼泪流过,让心情自己平复下来。

我等着。

然后,我的手指下面,第三扇门的把手开始自动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