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之剑

宿命之剑

中午时分,他发现了第一具尸体。

死人很少会让猎魔人惊讶。他会用彻底的漠然忽视绝大多数死人,但这次例外。

男孩才十五岁。他仰面躺着,双腿分得很开,僵硬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看起来像是惊恐。杰洛特清楚,这个孩子是当场死去,没有痛苦,甚至直到死前都毫无觉察。箭穿过他的眼睛,透过眼窝,深入头颅。箭羽用山鸡翎制成,涂成鲜艳的黄色,在草丛中格外醒目。

杰洛特飞快地环顾四周。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发现了另一支完全一样的箭,插在他身后六步远的松树上。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孩子没有听从警告:箭矢破空的嗖嗖声和射中大树的砰砰声把他吓坏了,让他跑向错误的方向。第一支箭的本意是警告他,要他及时回头。嗖!砰!箭尖扎进树木。“人类!别走了!”破空声和撞击声如此宣布,“人类!滚开!快离开布洛克莱昂。你们已经征服了整个世界,人类,你们到处留下了脚印,你们以现代化、以时代变迁、以所谓‘进步’的名义兜售一切。但我们不需要你们,也不需要你们的‘进步’。我们不需要你们带来的改变,不需要你们的任何东西。”嗖!砰!“滚出布洛克莱昂!”

人类,滚出布洛克莱昂,猎魔人心想。哪怕你刚刚十五岁,被恐惧驱使,慌不择路,跑进森林;哪怕你七十高龄,苍老虚弱,被人赶出屋子、夺走食物,只好出来拾柴;哪怕你只有六岁,被林间空地盛开的鲜花吸引。滚出布洛克莱昂!嗖!砰!

在过去,他心想,在射杀之前,他们会警告两次。甚至三次。

但那是过去了,他一边想,一边往前走。已经过去了。

进步……

森林中似乎没有任何凶险。的确,这里的植物狂野而又茂盛,但森林深处毫无反常之处:从高大树木的枝叶间渗下的每一道阳光,都会立刻被年轻的桦树、赤杨、角树、树莓、杜松和蕨类植物吸收,在它们的枝叶之下,则是枯枝和腐朽的树干,还有最为古老的树木濒死的残躯。

那些生物盘踞之处,通常会有种压抑而不祥的寂静,但这里没有。恰恰相反,布洛克莱昂生机盎然。昆虫嗡嗡振翅,蜥蜴在脚下沙沙爬行,甲虫闪着彩虹般的光泽,上千只蜘蛛爬过露珠晶莹的蛛网,啄木鸟用力啄着树干,松鸡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布洛克莱昂生机盎然。

但猎魔人没有放松警惕。他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没忘记男孩被刺穿的眼睛。在苔藓和松针之间,他时而发现爬满食肉蚂蚁的森森白骨。

他继续走——谨慎而迅速。足迹还很新。他觉得自己能追上那些人,拦住他们,再把他们送回去。他觉得,尽管发生了这种事,但还不算太迟。

他想错了。

他找到了第二具尸体。如果不是尸体手中的剑反射阳光,猎魔人恐怕根本发现不了。那是个成年男子,深灰色的简朴衣物表明他卑微的出身。两支箭刺进他的胸口,除了箭杆周围的血迹,衣服崭新而干净:这说明他不是普通的仆人。

杰洛特四下打量,看到第三具尸体穿着皮夹克和绿色束腰外衣。尸体四周的地面踩得稀烂,苔藓和针叶陷进泥土。毫无疑问,这人死前挣扎了很久。

他听到一声呻吟。

他迅速拨开几根杜松枝,发现了隐藏的深邃地洞。洞里有个体格健壮的男人,躺在暴露的松树根上。他的头发和胡须都是黑色,与死人般苍白的脸色截然相反。男人的鹿皮紧身短上衣早被鲜血染红。

猎魔人跳进洞中。受伤的男人睁开双眼。

“杰洛特……”他呻吟道,“哦诸神啊……我一定在做梦……”

“菲斯奈特?”猎魔人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呃……”

“别动。”杰洛特跪在他身旁,“伤到哪儿了?我没看到箭……”

“那支箭刺穿了我。我折断箭头,把它拔了出来……听我说,杰洛特……”

“别说话。”杰洛特吩咐道,“你流了很多血。肺被刺穿。见鬼,我必须带你离开!你来布洛克莱昂干吗?这儿是树精的领地,是她们的圣所,没人可以活着离开。你不知道吗?”

“回头……”菲斯奈特呻吟着吐出一口血,“回头我再解释……现在,带我离开这儿……呃!该死的!轻点儿……呃……”

“我搬不动你。”杰洛特站起身,四下打量,“你太重了……”

“那就别管我了,”受伤的男人喃喃道,“别管我了……但你要救她……看在所有神灵的分上,救救她……”

“救谁?”

“公主……呃……找到她,杰洛特……”

“见鬼,安静点儿!我去找点东西,把你弄出去。”

菲斯奈特大声咳嗽,又吐出一口血。黏稠的鲜血顺着他的胡须滑落。猎魔人咒骂一声,跳出地洞,查看四周。他需要两棵小树,于是去了空地边缘,他先前在那儿见到过一棵赤杨。

嗖!砰!

杰洛特愣住了。一支鹰羽箭射进树干,与他头部等高。他朝箭杆所指的方向望去,因为它就是从那儿射过来的。大约五十步外还有个地洞,是树桩拔出后形成的:纠缠的根须暴露在外,上面连着大量沙土。更远处是大片的黑刺李,黑暗被桦树光泽的树干分割成条状。不出所料,他没看到任何人。

他缓缓地举起双手。

“Ceádmil!Va an 艾思娜 meáth e 杜恩·卡纳尔!Esseá 格温布雷德!”

他听到模糊的弓弦摩擦声,接着看到一支示威的箭——它正飞上天空。他抬起目光,停下脚步,然后一动不动。那支箭几乎垂直插入离他仅有两步远的苔藓里。几乎同时,又一支箭以相同的角度插在第一支箭旁。他担心自己再也没机会看清第三支了。

“Meáth艾思娜!”他重复道,“Esseá格温布雷德!”

“Gláeddyv vort”

一阵微风低语般的答复。是话语,而非利箭。他还活着。猎魔人缓缓松开皮带搭扣,取下剑,举到一旁,再松手任其落地。离他不到十步远,一棵杜松环绕的冷杉后,树精悄无声息地出现。虽然她娇小苗条,但那树干似乎比她更细。杰洛特不明白,自己之前怎么没发现她。她的衣服色彩斑斓,用棕绿相间的树叶与树皮拼合而成,不但丝毫无损她优美的线条,更提供了有效的伪装。她的额头系着一条黑色头巾,将橄榄绿色的头发扎在脑后,脸上用胡桃汁画着条纹。

更重要的是,树精拉开弓,开始瞄准。

“艾思娜!”他大喊。

“Tháess aep!”

他顺从地闭上嘴,双手高举,一动不动。但树精没放下武器。

“Dunca!”她喊道,“布蕾恩!Caemm vort!”

先前朝他射箭的树精在黑刺李丛中现身,跨过树桩,又敏捷地跳过地洞。尽管周围全是枯树枝,他却没听到树枝断裂的噼啪声。他感觉到身后传来微弱的沙沙声,就像风吹过树叶。他知道,第三只树精就站在他身后。

树精拾起杰洛特的剑,动作快如闪电。她有蜂蜜色的头发,用灯芯草的发带束起,背后的箭袋里装满了箭。

靠近地洞那边、离他最远的树精也在飞速接近。她的衣服看起来跟其他树精毫无区别,砖红色的头发上戴着苜蓿和石楠花编成的花冠。她放下弓,但箭依然搭在弦上。

“T' en thesse in meáth aep?艾思娜?llev?”她凑近问道。

她的嗓音异常美妙。她的眼睛又大又黑。

“Ess' 格温布雷德?”

“Aé……aesselá……”他结结巴巴地说。布洛克莱昂方言在树精口中有如歌声,可在他嘴里却磕磕绊绊、语无伦次。“你们会说通用语吗?我不怎么懂……”

“An' váill. Vort llinge。”她打断他的话。

“我是格温布雷德,就是白狼。艾思娜女士认识我。我有事找她。我曾在布洛克莱昂住过。在杜恩·卡纳尔。”

“格温布雷德。”

砖红发色的树精眨眨眼睛。

“Vatt' ghem?”

“对。”他点点头,“我是猎魔人。”

橄榄发色的树精压下怒火,放下弓。砖红发色的树精瞪着大眼睛看着杰洛特,绿色点缀的面容依然全无表情,宛如一尊雕像。这让他没法判断她是否漂亮:她的冷漠、麻木甚至残酷,让他很难把她跟“美丽”这个词联系起来。杰洛特无声地责备自己,因为他居然用人类的标准来衡量树精。他早该知道,她比另外两个树精更年长。尽管从外表看不出,但她实际上要比那两位大得多。

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杰洛特听到了菲斯奈特的呻吟和喘息,其间还夹杂着咳嗽。砖红发色的树精也听到了,但她依然面无表情。猎魔人两手叉腰。

“那边的洞里,”他平静地说,“有个受伤的男人。如果没人救他,他会死。”

“Tháess aep!”

橄榄发色的树精举起弓,箭头直指杰洛特的脸。

“你们想让他死吗?”他继续说,却没抬高嗓音,“希望他被自己的血慢慢呛死,是吗?那样的话,倒不如给他个痛快。”

“闭嘴。”树精用通用语吼道。

尽管如此,她还是垂下武器,手也松开了弓弦。她用询问的目光看看另一位树精。砖红发色的树精点点头,指指树桩下的地洞。橄榄发色的树精迅速跑去,悄然无声。

“我想见艾思娜女士。”杰洛特又说了一遍,“我有使命在身……”

年岁最长的树精指着蜂蜜发色的同胞说:“她会带你去杜恩,卡纳尔。去吧。”

“可……那个受伤的人呢?”

砖红发色的树精看着他,眨眨眼睛,手指摆弄弦上的箭。

“别管了。”她答道,“去吧。她会带你去。”

“可是……”

“Va' en vort!”她抿紧嘴唇,简短有力地说。

杰洛特耸耸肩,转身面对蜂蜜发色的树精。她看起来年纪最轻,但他的判断可能出错。他发现她的眼睛是蓝色的。

“我们走吧。”

“很好。”蜂蜜发色的树精回应道。她犹豫一下,把剑递还给他。“我们走吧。”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闭嘴。”

她没再看他一眼,转过身去,飞快地钻进森林中心。杰洛特努力跟在后面。她是故意的——杰洛特很清楚——她想让他精疲力竭,抱怨着倒在灌木丛里,无法继续前进。但她太年轻,不知道他是个猎魔人,不知道同她打交道的并非人类。

女孩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杰洛特看得出,她并非天生的树精。他看到女孩的胸脯在斑纹外衣下剧烈起伏:她正奋力压抑喘息。

“走慢些好吗?”他笑着提议。

“Yeá。”她不情不愿地看他一眼,“Aeén esseáth Sidh?”

“不,我不是精灵。你叫什么名字?”

“布蕾恩。”她回答完,用比之前略显平稳的步伐继续前进。她不再有甩掉他的企图了。

于是他们并肩而行。杰洛特闻到她身上的汗味,与普通女孩一般无二。而树精的汗水气息会让他想到碾碎的柳枝。

“你以前的名字叫什么?”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抿起嘴唇。他以为她会生气,命令他闭嘴。但她没有。

“我不记得了。”她犹豫着回答。

她在说谎,他想。

她看起来最多十六岁,在布洛克莱昂也就生活了六七年:如果过得更久些,他就没法认出她的人类特征了。树精也会长蓝眼睛和蜂蜜色头发。树精与人类或精灵结合后,生下的孩子必定是女性,只会遗传母亲的特征,只有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树精的后代会继承某位无名男性祖先的发色和眼眸。但杰洛特敢肯定,布蕾恩没有一丝树精血统。当然这并不重要,无论出身如何,她显然是她们中的一员。

“你呢?”她怀疑地望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格温布雷德。”

她点点头。

“好吧……格温布雷德。”

他们放慢些步伐,但依然相当迅速。布蕾恩显然对布洛克莱昂很熟。如果猎魔人独行,多半没法在不偏离路线的同时维持这种速度。布蕾恩很快来到森林边缘。她沿着一条条蜿蜒而隐蔽的小径前进,灵巧地跑过用圆木在沟壑上搭成的小桥,勇敢地踏入满是绿色浮萍的沼地——如果独自一人,猎魔人绝不敢自己过去,只能花费数小时甚至数日绕行。

但布蕾恩也无法保护杰洛特免受荒野的伤害。在某些地方,树精会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前行,摸索地面,或拉起猎魔人的手。他很清楚原因:布洛克莱昂的陷阱早就成了传奇。据说这儿有插着尖桩的深坑、触发箭矢的机关、会突然倒下的树木,还有可怕的“刺猬”——覆满尖刺的巨大球体,绑在绳索上,在你意料不到时落下来,摧毁路上的一切。还有些地方,布蕾恩会站定不动,吹出悦耳的口哨,灌木丛那边便会传来答复。在另一些地方,她会停下来,用手按住箭袋里的一支箭。杰洛特则在沉默中紧张地等待,听着远处灌木丛中传来的声响。

尽管他们走得很快,还是不免扎营过夜。布蕾恩选中一块有暖风吹过的高地。他们睡在干燥的蕨草上,彼此靠得很近:这是树精的习俗。午夜时分,布蕾恩紧紧依偎在他怀里,仅此而已。他将她拥入臂弯,但也仅此而已。她是个树精。这么做只为取暖。

黎明到来,天色尚未亮起,他们再度上路。

他们穿过一片点缀着稀疏树木的草地,穿过几座雾气氤氲、蜿蜒曲折的山谷,又跨过宽阔的林间草地和破败枯萎的森林。

布蕾恩又一次停下脚步,审视四周。她好像迷路了,但杰洛特知道这不可能。他趁机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稍事歇息。

他听到了一声尖叫。短促、刺耳、绝望。

布蕾恩立刻单膝跪倒,从箭袋中抽出两支箭,一支咬在齿间,另一支搭上弓弦,审慎地瞄准了灌木丛。

“别放箭!”杰洛特大喊。

他跨过树干,穿过茂密的灌木丛。

一片悬崖下的空地上,有个身穿灰夹克的小个子正面临危机。距其五步之遥,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接近,掀动了野草。那东西体色深棕,足有好几码长。杰洛特一开始以为是条蛇,但他注意到它带倒钩的黄色腿足,还有节状的细长躯干。他意识到那不是蛇,但比蛇危险得多。

小个子背靠树木,不断发出悲哀的惨叫。巨蜈蚣抖动长长的触须,感受着气味与温度,在草丛中抬起身。

“别动!”猎魔人大叫,用力踩踏草地,想吸引虫怪的注意。

但巨蜈蚣全无反应,它的触须正忙着寻找牺牲品的位置。虫怪动了起来,身体蜷成S形,往前冲去,亮黄色的腿在草丛中闪闪发光,像成排的船桨一样有节奏地摆动。

“尤戈恩!”布蕾恩大喊。

杰洛特连跳两次,落在空地上。他迈步飞奔,从背后抽剑出鞘。他借助前冲的势头,把吓坏的小家伙撞进一片黑莓丛。巨蜈蚣在草地上翕动,先是俯下身,然后转向猎魔人,竖起节状的前半身,滴着毒液的尖牙开开合合。杰洛特灵巧地跃过怪物节状的身体,转过身,打算将剑刺进甲壳脆弱的连接处。但怪物动作太快,杰洛特的剑擦过几丁质的护甲,却无法刺入,仿佛被一层厚厚的苔藓消去了力道。杰洛特试图抽身脱开,但动作不够快。巨虫用腹部缠住猎魔人的双腿,力量惊人,令他失去平衡。他奋力想要挣脱,但不成功。

巨蜈蚣蜷起身体,想用钳爪扣住他。在这过程中,它用力刮擦一棵树,身体也缠绕其上。就在这时,一支箭呼啸着掠过杰洛特的头顶,伴着巨响刺穿巨虫的甲壳,将它钉在树干上。巨蜈蚣扭动身躯,折断箭杆,但又被两支箭接连射中。猎魔人挣脱它的束缚,滚到一旁。

布蕾恩单膝跪地,用惊人的速度接连发箭,每一支都正中目标。巨蜈蚣每次折断箭杆,接下来的箭都会又将它钉在树上。巨虫的扁嘴闪着深棕色光泽,一开一合,巨颚咬向被利箭刺穿之处,愚蠢地以为这样就能伤到它的敌人。

杰洛特跳到一旁,手中的剑用力一挥,结束了这场战斗。树干充当了怪物的断头台。

布蕾恩挽着弓慢慢走近,踢踢怪物的胸节:它还在草丛中扭动身体,摆动腿足。她冲它吐了口口水。

“多谢。”猎魔人用鞋跟碾碎巨蜈蚣被斩下的断头。

“谢什么?”

“你救了我的命。”

树精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像听懂了的样子。

“尤戈恩,”她轻踩仍在蠕动的尸体,“它折断了我的箭。”

“你救了我和那小树精的命。”杰洛特答道,“见鬼,她去哪儿了?”

布蕾恩小心地分开黑莓丛,手臂深深地探进带刺的嫩枝。

“跟我想的一样。”她惊呼道,从树丛间抱出个穿灰夹克的小家伙,“看啊,格温布雷德。”

那不是树精,也不是精灵、小妖精、皮克精或半身人,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小女孩。而这里是布洛克莱昂:最不能容忍人类之地……

她有一头漂亮的鼠灰色头发、一对热情的绿色大眼睛,看起来绝不超过十岁。

“你是谁?”他问,“你从哪儿来?”

她没回答。我是不是见过她?他想,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或者见过很像她的人。

“别害怕。”他对女孩说,表情有些尴尬。

“我不怕。”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

她冷得瑟瑟发抖。

“该走了。”布蕾恩环顾四周,插言道,“每出现一条尤戈恩,就会有第二条,有时还会同时出现。而我的箭不多了。”

女孩将视线转向树精,张开嘴,用手掌抹去嘴边的灰尘。

“活见鬼,你到底是谁?”杰洛特盯着她,“你在……森林里做什么?你怎么到到这儿来的?”

女孩低下头,抽了抽鼻子。

“你聋了吗?你是谁?我在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希瑞。”她抽着鼻子回答。

杰洛特转过身。布蕾恩正在检查她的弓,这时悄悄迎上他的目光。

“听我说,布蕾恩……”

“什么?”

“她有没有可能……是从……从你们……从杜恩·卡纳尔逃出来的?”

“什么?”

“别把我当傻瓜。”他生气地说,“我知道你们会捕捉年轻的人类。难道你自己是从天上掉到布洛克莱昂的?我在问你,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树精打断他的话,“我从没见过她。”

杰洛特看着小女孩。她凌乱的灰色发丝间缠着松针和树叶,但依然显得干净:既没有烟味,也没有粪便或油脂的臭味。她双手很脏,却小巧精致,没有任何伤疤和瑕疵。她穿着一件配有红色兜帽的夹克,这方面看不出身份,但脚上的短靴却用小牛皮制成。她显然不是乡下女孩。菲斯奈特!猎魔人突然想起,她就是菲斯奈特要找的女孩!他进入布洛克莱昂就为找她。

“小鬼,你从哪儿来?我在问你。”

“你竟敢这么称呼我?”

女孩骄傲地扬起头,在地上跺了跺脚,只是柔软的苔藓让气势大打折扣。

“啊!”猎魔人笑道,“原来你是公主。可惜是位名不符实的公主,因为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你从维登来,对吧?你知道有人在找你吗?别担心,我会带你回家。听着,布蕾恩……”

他刚看向别处,女孩就转身逃跑。

“Bloede Turd!”树精大叫,抓起箭袋,“Caemm' ère!”

女孩在满是枯枝的森林里跌跌撞撞地跑着。

“站住!”杰洛特大喊,“你去哪儿,小坏蛋?”

布蕾恩立刻挽起弓。箭矢呼啸飞出,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箭尖擦过小女孩的头发,砰地刺进一棵树,吓得她赶忙扑倒在地。

“你这白痴!”猎魔人愤怒地吼道,跑向树精。布蕾恩从箭袋里迅速抽出第二支箭。“你差点杀了她!”

“这儿是布洛克莱昂。”她傲慢地回答。

“她还是个孩子!”

“那又怎样?”

他注意到那支箭的箭羽是涂成黄色的山鸡翎,但没多说什么。他转过身,飞快地跑进森林。

女孩蜷缩在树下,正仰头看着刺进树干的箭。她听到猎魔人的脚步声,站起身想跑,但猎魔人一个箭步追上她,抓住她的兜帽。她转过来,盯着猎魔人的手。杰洛特放开她。

“你跑什么?”

“跟你没关系。”她吸着鼻子回答,“你走开。你、你……”

“臭小鬼!”猎魔人怒吼道,“这儿可是布洛克莱昂。那只蜈蚣还不够你受的?你在森林里根本活不到明天早晨,你不明白吗?”

“别碰我!”她用戒备的语气说,“你只是个下人!你自己也说过,我可是公主!”

“你只是个愚蠢的小鬼。”

“我是公主!”

“公主不会独自在森林里跑来跑去。公主也不会吸鼻子。”

“我会下令砍掉你的头!还有她的。”

女孩抹抹鼻子,凶狠地看着走近的树精。布蕾恩大笑起来。

“行啦,别哭了。”猎魔人简短地说,“你干吗要逃,公主?你要去哪儿?你在怕什么?”

女孩一言不发,依旧吸着鼻子。

“如你所愿。”他扭头看看树精,“我们这就走。如果你打算单独留在森林里,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但下次尤戈恩袭击你时,求你别叫了,因为那不合公主的身份。公主应该毫无怨言地死去,也该用体面的方式吸鼻子。弄见了,公主殿下。”

“等……等等……”

“干吗?”

“我跟你们走。”

“真荣幸。对吧,布蕾恩?”

“可你们不准带我去见克里斯丁!能发誓吗?”

“谁是……”他说,“啊,见鬼!克里斯丁王子?维登国王埃维尔的儿子?”

女孩掏出一块小手帕,擤擤鼻子,扭过脸去。

“别磨蹭了。”布蕾恩沮丧地说,“该赶路了。”

“等等,就一下。”猎魔人站起身,面对树精,“计划有变,亲爱的弓箭手。”

“有变?”

“艾思娜女士得先等等了。我必须送这女孩回家,去维登。”

“你不能去别的地方。她也一样。”

猎魔人恶狠狠地笑了。

“小心,布蕾恩。”他提醒道,“你昨天在暗处放箭,射穿了一个孩子的眼睛。但我不是他,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Bloede arss!”她大喊着举起弓箭,“你必须去杜恩·卡纳尔。还有她。不能去维登!”

“不,不,我不去维登!”灰发女孩跑向树精,抱住她细长的大腿,“我跟你一起!他想走就让他走,让他自己去维登找白痴克里斯丁!”

布蕾恩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继续盯着杰洛特,但她放下了弓。

“Ess turd!”她朝他脚下吐口口水,“很好,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活下来。走出布洛克莱昂之前,你就会死掉。”

她说得对,杰洛特心想。我根本不可能离开。没有她,我既没法离开布洛克莱昂,也到不了杜恩·卡纳尔。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或许我可以说服艾思娜……

“好吧,布蕾恩。”他满脸赔笑,“别生气了,亲爱的,听你的。我们一起去杜恩·卡纳尔见艾思娜女士。”

树精低声说了句什么,取下弓弦上的箭。

“那就走吧。”她正了正头巾,“已经耽搁太多时间了。”

“啊!”女孩刚走一步就哀号起来。

“怎么了?”

“我的腿……不太对劲。”

“等等,布蕾恩!过来,孩子。骑到我肩上,我带你走。”

她温热的身体散发着湿羽毛的味道。

“你叫什么名字,公主?我忘了。”

“希瑞。”

“容我问一句,你是哪国的公主?”

“我不会说的。”她答道,“我不会说,就这样。”

“说了又不会少块肉。还有,别乱动,也别在我耳边吸鼻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会到布洛克莱昂来?你迷路了?还是走错了方向?”

“我从不迷路。”

“别扭来扭去。你从克里斯丁那儿逃出来了?从纳史特洛格城堡?婚前还是婚后?”

“你怎么知道的?”她说着,若有所思地吸了吸鼻子。

“因为我智慧超群。你干吗逃到布洛克莱昂?你就没更安全的地方可去?”

“都怪我的笨马。”

“你在说谎,小公主。以你的体型,最多就能骑只猫,还得是好脾气的猫。”

“马科为我牵马,他是骑士沃米尔的侍从。在森林里,马绊了一跤,摔断了腿,我们就都迷路了。”

“你还说你从不迷路。”

“是他迷路,不是我。森林里起雾,所以我们才会迷路。”

你们迷路了,杰洛特想。沃米尔骑士的可怜侍从,不幸遇上了布蕾恩和她的同伴。那个男孩——恐怕还没真正见识过女人——听了太多骑士和贵妇结婚的故事,于是决定帮助这个绿色眼眸的小女孩,结果倒在身穿迷彩衣服的树精箭下,后者恐怕也没真正见识过男人,但已经懂得了如何杀人。

“我问你:你是婚前还是婚后逃走的?”

“我就是逃走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皱着眉头说,“外婆告诉我,我得去城堡认识那个克里斯丁。只是认识他而已。然后他父亲,那位国王……”

“埃维尔。”

“满脑子只想着举行婚礼。可我不喜欢克里斯丁。外婆告诉我……”

“你就这么讨厌克里斯丁王子?”

“我不喜欢他。”希瑞骄傲地说,用力吸吸鼻子,“他又胖、又蠢、又丑,还有口臭。在我之前见到的画像上,他还没那么胖。我才不要那样的丈夫。我不想结婚。”

“希瑞,”猎魔人犹豫地回答,“克里斯丁还是个孩子,跟你一样。再过几年,他也许会长成既迷人又和蔼的小伙子。”

“那他们可以过几年再送张画像来!”她不屑地说,“我也可以再送他一张。他说我比他收到的画像漂亮多了。他又告诉我,他爱的人叫做阿尔文娜,是宫里的女贵族,还说他想当一名骑士。你明白吗?他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他,这婚还有什么好结的?”

“希瑞。”猎魔人轻声道,“他是王子,而你是公主。王子和公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是规矩,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你说起话来跟其他人一样。你以为我是个孩子,所以很好骗?”

“我没骗你。”

“你有。”

杰洛特陷入沉默。走在前面的布蕾恩吃惊地转头看看,耸耸肩,继续前进。

“我们去哪儿?”希瑞可怜巴巴地问,“我想知道!”

杰洛特保持沉默。

“我问你问题,你就该回答!”她用威胁的口吻说,又用力吸吸鼻子以示强调,“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他毫无反应。

“我要咬掉你的耳朵!”

猎魔人受够了。他把女孩从肩头抱起,放到地上。

“听着,丫头。”他抽出自己的腰带,严肃地说,“我会把你放到膝盖上,狠狠抽你的屁股。在这里,没人敢拦我。这儿不是王宫,我也不是大臣或仆人。你会后悔没留在纳史特洛格。你很快就会明白,嫁人的公主也好过森林里的流浪儿。嫁人的公主有不用吃苦的权利,这是事实。嫁人的公主也不会被人打屁股,或许除了她的王子丈夫。”

希瑞皱起眉头,抽泣几声,又吸了几下鼻子。布蕾恩靠在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怎么样?”猎魔人把腰带缠回腰间,“你是打算乖乖听话、做个好孩子呢,还是等我好好抽你尊贵的屁股?嗯?”

女孩吸吸鼻子,飞快地摇摇头。

“你会听话喽,公主?”

“会。”她愤愤地说。

“天快黑了。”树精说,“继续赶路吧,格温布雷德。”

森林变得更加稀疏。他们穿过沙地上的一片小树林,穿过石楠花丛,穿过雾气弥漫、有鹿群吃草的草地。气温开始下降。

“尊贵的大人。”希瑞打破漫长的沉默。

“我叫杰洛特。什么事?”

“我很饿。”

“很快就能休息了。天快黑了。”

“我受不了了。”她又开始抽泣,“我上次吃东西还是……”

“别哭了。”他把手伸进行囊,拿出一片厚培根、一小块奶酪和两个苹果,“给。”

“那个黄的是什么?”

“培根油。”

“我不要。”她咆哮道。

“其实味道不坏。”他说着,吞下那块动物脂肪,“那就吃奶酪吧。再吃个苹果,就一个。”

“为什么就一个?”

“别动来动去。那就两个。”

“杰洛特?”

“嗯?”

“谢谢。”

“没什么。尽管吃吧。”

“不……不是因为这个。不只因为这个,还有……你之前救了我的命,那条巨蜈蚣……我差点吓死……”

“这儿有很多东西能杀死你。”他严肃地说。还有很多东西杀人的方式更可怕、更残忍,他心想。“你应该感谢布蕾恩。”

“布蕾恩是谁?”

“一位树精。”

“森林里的邪恶妖精?”

“对。”

“就是她们……她们会偷小孩!我们被她绑架了吗?可你又不是小孩。她说的话怎么那么古怪?”

“她说的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射出的箭。我们停下休息时,你可别忘感谢她。”

“我不会忘的。”希瑞吸吸鼻子,答道。

“别扭来扭去,小公主,你可是维登王子未来的王妃。”

“我才不当什么王子的王妃。”她嘟囔道。

“好吧,好吧,你不会嫁人。你会变成一只小仓鼠,躲进地洞里。”

“才不是!你什么都不懂!”

“别在我耳边大叫。别忘了我的皮带。”

“我不会当任何王子的王妃。我要……”

“嗯?你要干什么?”

“这是秘密。”

“喔!秘密。真了不起。”他抬起头,“怎么了,布蕾恩?”

树精停下了脚步。

她耸耸肩,抬头望天。

“我累坏了。”她闷闷不乐地回答,“都怪你捡来的孩子。已经黄昏了,就在这儿扎营吧。”

“希瑞?”

“嗯?”

女孩吸吸鼻子,身下的树枝沙沙作响。

“你不冷吗?”

“不冷。”她叹了口气,“今天天气不错。昨天……昨天才冷得可怕……哦,诸神在上!”

“真奇怪。”布蕾恩解开软皮长靴的靴带,“如此瘦小,却能跑这么远的路,路上还有哨兵、沼泽和丛林。她强壮、健康,又有勇气。她对我们很有用,的确……非常有用。”

杰洛特飞快地瞥了眼树精,后者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布蕾恩靠在树上,解开头巾,让头发披散下来,摇了摇头。

“我们在布洛克莱昂找到她。”她小声说着,等待他做出评论,“她是我们的,格温布雷德。我们要去杜恩·卡纳尔。”

“这该由艾思娜女士决定。”他反驳道。

但他知道,布蕾恩说得对。

真可惜,他看着在树枝床垫上扭动身子的小女孩,心想。多坚强的女孩啊。我到底在哪儿见过她?当然这不重要。真是太可惜了。世界这么大、这么美,可直到她死去的那天,布洛克莱昂都将是她的整个世界。而且那天很快就会到来:她会伴着箭矢的呼啸声,尖叫着倒在蕨草丛中,因这场争夺森林的荒唐战争而死,为导致她迷失的那一方而死……是啊,这是迟早的事。

“希瑞?”

“嗯?”

“你父母住哪儿?”

“我没有父母。”她吸着鼻子说,“我很小时,他们在海里淹死了。”

是啊,他心想,这一来,就有不少问题得到了解释。一个过世王子的孩子。谁知道呢,也许只是家族里的第三个女儿,还有四个兄弟。空有尊贵的头衔,其实不比王宫总管和侍从更重要。只是个灰发绿眼的小家伙,在宫廷里转来转去,所以他们必须尽快为她找个合适的丈夫。越快越好,在她长成女人之前,在绯闻、私通和乱伦的威胁出现之前——在宫廷里,这种事屡见不鲜……

猎魔人一点也不惊讶女孩的逃婚行为。他见过不少加入旅行剧团的年轻公主,她们都庆幸自己能逃离某个年老力衰却渴望后代的老国王。他也见过不少王子,他们宁愿过着朝不保夕的佣兵生活,也不愿娶父亲为他们挑选的公主——她们或是身有残疾,或是生活不检点。这种婚姻,只为确保联盟和王朝的存续。

他躺在女孩身边,把斗篷盖在她身上。

“睡吧。”他喃喃道,“睡吧,小孤儿。”

“你说什么?”她嘟囔道,“我是公主,不是孤儿。我有外婆,她是王后,你不明白吗?要是我说你想用皮带打我,外婆会下令砍了你的头,走着瞧吧。”

“太可怕了,希瑞!手下留情。”

“走着瞧!”

“你是个好心的小姑娘。砍头多可怕呀。你不会说出去,对吧?”

“我会全告诉她。”

“希瑞……”

“我会全告诉她。全部,全部。你怕了,对吗?”

“对,怕死了。希瑞,你想砍谁的头,谁就会死,你懂吗?”

“你在嘲笑我?”

“我哪敢?”

“你等着瞧吧!我外婆从不开玩笑。她站起身,最伟大的战士和骑士都会跪在她面前。我亲眼见过。要是有人敢违抗她,咔嚓,他的脑袋就没啦。”

“那可太糟了,希瑞。”

“糟什么?”

“他们肯定会砍你的头。”

“我的头?”

“是啊。你的外婆,也就是王后,为你安排了跟克里斯丁的婚事,还把你送去维登的纳史特洛格。但你违背了她。等你回去时……咔嚓!脑袋就没了。”

女孩沉默了,甚至不再扭动身子。他听到她咂吧舌头、咬住下唇的声音。她吸了吸鼻子。

“这不可能!外婆不会让任何人砍我的头,因为……她是我外婆,不是吗?我顶多……”

“哦,是吗?”杰洛特大笑起来,“你外婆从不开玩笑,不是吗?你以前也挨过打,对吧?”

希瑞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听我说,”他说,“我们就告诉你外婆,说我已经打过你了。没人会因同样的错误受两次罚,你觉得呢?”

“那你就是个傻瓜。”希瑞用手肘撑起身子,弄得身下的树枝沙沙作响,“如果外婆知道你打了我,她会砍下你的头,就这么简单!”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告诉她喽?”

女孩没回答,又吸了吸鼻子。

“杰洛特……”

“什么事,希瑞?”

“外婆一定会要我回去的。我不用当什么公主,不用当白痴克里斯丁的王妃。但我必须回去,就这样。”

你以为你必须回去,他心想,不幸的是,你和你的外婆都做不了主。这取决于老艾思娜的心情,还有我劝说她的口才。

“外婆知道,”希瑞续道,“因为我……杰洛特,你得发誓不告诉任何人。这是个可怕的秘密,真的很吓人。你得发誓。”

“我发誓。”

“那我告诉你。要知道,我妈是个女术士,我爸中过诅咒。一个保姆告诉我的,外婆知道这事以后,情况变得很糟糕。因为上天早为我安排了命运,你明白吗?”

“什么命运?”

“我不知道。”她出神地答道,“但我的命运确实早就定下了。保姆告诉我的。外婆说她不允许,说她宁愿让整座……整座城堡坍塌下来,化作废墟。你明白吗?保姆说,什么都无法跟命运抗衡。哦!然后她就开始哭,外婆开始尖叫。你明白吗?我的命运早就注定了。我不可能嫁给白痴克里斯丁。杰洛特?”

“睡吧。”杰洛特打了个哈欠,“睡吧,希瑞。”

“你不给我讲故事吗?”

“什么?”

“给我讲个故事。”她嘟囔道,“你不给我讲故事就想让我睡觉?太难以置信了。”

“我不会讲,见鬼,我也没故事可讲。睡吧。”

“你撒谎。你会讲。你小时候,没人给你讲过故事?没人逗你开心?”

“没有。但我想起一个。”

“哈!你瞧!讲给我听吧。”

“讲什么?”

“儿童故事。”

他又笑起来,双手垫在脖颈下面,看着头顶枝叶间露出的闪烁星辰。

“从前……有只猫。”他说,“一只普通的猫,有条纹,会抓老鼠。有一天,猫独自穿过一片阴森可怕的大森林。他走啊、走啊、走啊……”

“别以为我会在他走到前睡着。”她轻声说着,靠在他身上。

“安静,小坏蛋。他走啊走啊,遇到一只狐狸。一只红狐狸。”

布蕾恩吸口气,在猎魔人另一侧躺下。她也轻轻地抱住他。

“然后呢?”希瑞吸吸鼻子,“告诉我后续。”

“狐狸看着猫。他问:‘你是谁?’猫回答:‘我是猫。’狐狸又问:‘哦!猫啊,你独自走在森林里,就不觉得害怕吗?要是国王来打猎怎么办?你要怎么应付狗和骑马的猎人?告诉你吧,小猫,猎人对你我来说都非常恐怖。你有一身皮毛,我也有。猎人不会对我们有丝毫怜惜,因为他们未婚妻和情人的双手和脖子都要取暖。他们会把我们做成披肩和暖手筒,送给那些婊子。’”

“暖手筒是什么?”希瑞问。

“别打扰我讲故事。狐狸接着说:‘亲爱的猫,而我知道怎么从他们手下逃走。我有一千两百八十六种方法。我很狡猾。而你,亲爱的猫,你有多少对付猎人的方法呢?’”

“哦!多棒的故事啊。”希瑞热切地说,又往猎魔人的怀里挤了挤,“告诉我……猫怎么回答?”

“是啊。”布蕾恩在猎魔人背后说,“他怎么回答?”

猎魔人扭过头。树精的双眼闪闪发光。她伸出舌头,轻舔嘴唇。显然,他心想,年轻的树精也喜欢听故事,就像年轻的猎魔人。很少有人给他们讲故事。年轻的树精在树叶的沙沙声中入眠,年轻的猎魔人则伴着酸痛的肌肉入睡。在凯尔·莫罕听维瑟米尔讲故事时,我们的眼睛也会闪闪发光,就像布蕾恩那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太久了……

“后来呢?”希瑞不耐烦地追问,“然后发生了什么?”

“猫回答:‘亲爱的狐狸,我没有那么多办法,我只会一样:爬树。我想这就够了,对吧?’狐狸笑着说:‘哎呀,亲爱的猫,你真是个傻瓜。你还是赶紧逃跑吧,因为猎人追来,你就死定了。’

“突然,猎人们毫无征兆地从灌木丛中出现,径直扑向猫和狐狸!”

“哦!”希瑞吸了下鼻子。

树精的身体剧烈颤抖。

“安静!他们扑上去大喊:‘上啊!剥了它们的皮!做成暖手筒,冲啊!’他们放出猎狗去抓猫和狐狸。猫纵身一跃!像所有猫儿一样,飞快地爬上树梢。猎狗咔嚓一声!紧紧咬住狐狸。尽管这个红毛家伙知道很多巧妙的逃脱路线,但还是被做成了某位女士的披肩。猫在树梢喵喵叫,挑衅那些猎人。可他们抓不到他,因为树太高了。他们在树下咒骂,向大地的神灵诅咒发誓,最后还是空手而归。猫爬下树,悄悄溜回了家。”

“然后呢?”

“没有然后。故事讲完了。”

“寓意呢?故事总有寓意的,不是吗?”

“是什么?”布蕾恩贴着杰洛特,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寓意是什么?”

“好故事都有寓意,坏故事就没有。”希瑞肯定地说。

“这是个好故事。”树精反驳道,“他们都得到了应得的下场。可怜的小家伙,等你看到尤戈恩,就该爬到树梢上,像那只骄傲的猫。不要犹豫,立刻爬到树顶,明智地等待。好好活下去,不要放弃希望。”

杰洛特轻笑起来。

“希瑞,纳史特洛格连一棵树也没有?与其跑到布洛克莱昂,你还不如爬到树梢上,等克里斯丁失去结婚的兴趣。”

“你在取笑我?”

“没错。”

“你知道吗,我受不了你了。”

“真可怕,希瑞,你刺痛了我的心房。”

“我知道。”她点点头,又吸吸鼻子,身子贴得更紧。

“好好睡吧,希瑞。”猎魔人喃喃说道,呼吸着好闻的羽毛气息,“好好睡吧。晚安,布蕾恩。”

“Deárme,格温布雷德。”

第二天,他们抵达了巨树之林。布蕾恩跪倒在地,低下头。杰洛特不由心生敬畏。希瑞羡慕地叹了口气。

那些树木——大都是橡树、紫杉和白胡桃树——足有十几码粗,高度更是难以判断,光是蜿蜒有力的根须转变为树干的位置便远高于他们的头顶。他们可以用更快的速度前进了:庞大的树身间有开阔的空间,其他草木在它们的阴影下无法存活,地上只有一层厚厚的腐叶。

前方畅通无阻,他们却放慢了脚步,沉默不语,低垂着头。在巨树之间,他们显得微不足道、无关紧要又无足重轻。就连希瑞也保持安静,将近半个钟头没有讲话。

他们离开巨树之林的边界,又步行一个钟头,再次走进峡谷里潮湿的山毛榉林。

希瑞的感冒越来越重。杰洛特没有手帕,又受够了女孩吸鼻子的声音,于是教她用手指擤鼻涕。女孩高兴极了。看到她的笑容和闪闪发光的眼睛,猎魔人知道,她打算在宫廷里向别人展示这套把戏,比如宴会上,或接见海外大使时。

布蕾恩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格温布雷德,”她说着,解下脖子上的绿色围巾,“过来,我得蒙上你的眼睛。我必须这么做。”

“我明白。”

“我带你走。拉着我的手。”

“不,”希瑞拒绝道,“我带他走,可以吗,布蕾恩?”

“当然可以,可怜的小家伙。”

“杰洛特?”

“嗯?”

“那是什么意思——格温……布雷德?”

“意思是白狼。树精们这么称呼我。”

“小心树根,别绊倒了。她们这么叫你,因为你的白发?”

“对……哦!该死!”

“我都说小心树根了。”

他们继续前行,步履缓慢。地上的落叶又湿又滑。杰洛特感到脸上传来阵阵暖意,阳光透过蒙眼的布料照进来。

他听到希瑞的声音。

“哦!杰洛特。这儿真美……可惜你看不到。这儿有好多好多花儿,还有鸟儿。你听到鸟儿唱歌了吗?哦!真有好多!数都数不过来。还有小松鼠……小心,我们踩着石头过河,别掉进水里。是鱼!好多好多鱼。你知道的,它们在水里游来游去!还有好多别的动物。别处根本看不到这么多……”

“的确。”他轻声道,“这里不是别处。我们在布洛克莱昂。”

“什么?”

“布洛克莱昂。我们旅途的终点。”

“我不明白……”

“没人明白。也没人想弄明白。”

“解开眼罩吧,格温布雷德。我们到了。”浓雾漫过布蕾恩的双膝。

“杜恩·卡纳尔,橡树之地,布洛克莱昂之心。”

杰洛特来过这儿。来过两次。但他没告诉任何人,不会有人相信的。

这儿有个落水洞,被辽阔的绿色树冠彻底覆盖。雾气和蒸汽从泥土、岩石与温泉间升腾而起。落水洞……

他脖子上的徽章微微颤动。

充满魔法的落水洞。杜恩·卡纳尔。布洛克莱昂之心。布蕾恩抬起头,正正背后的箭袋。

“来吧,把手给我,可怜的小家伙。”

起初,落水洞里死寂一片,看不到半个影子。但没多久,他们就听到嘹亮而悦耳的唿哨声。有个纤瘦的黑发树精,踩着树干上呈螺旋状排列的多孔菌菇,优雅地走来。跟其他树精一样,她的衣服颜色也很有欺骗效果。

“Ceád,布蕾恩。”

“Ceád,茜尔莎,Va' n vort meáth 艾思娜 á?”

“Neán,aefder。”黑发树精答道,朝猎魔人投去慵懒的一瞥。

“Ess' ae' n Sidh?”

她大笑起来。按人类的眼光,她的笑也极具魅力,还会露出洁白闪亮的牙齿。杰洛特意识到这位树精正从头到脚打量他,不由失去了从容,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Néen,”布蕾恩转过头,“Ess' vatt' ghem,格温布雷德,á váen meáth?艾思娜?va, a' ss。”

“格温布雷德?”可爱的树精抿紧双唇,“Bloede caèrm!Aen' ne caenn' wedd vort! T' ess foile!”

布蕾恩咯咯笑起来。

“怎么了?”猎魔人有些恼火地问。

“没什么。”布蕾恩还在咯咯笑,“没什么。别介意。”

“啊!瞧啊!”希瑞惊呼道,“杰洛特,你瞧,那些房子多好玩!”

杜恩·卡纳尔其实是从落水洞底部“长”出来的。那些“好玩的房子”就像一团团硕大的槲寄生,沉甸甸地悬在树枝和树干上,有些离地面很近,有些则很远,有些甚至置于树顶。杰洛特看到地面也有几栋更大的建筑:用交织的树枝搭成的小屋,屋顶盖着树叶。他能感到那些建筑内有生命存在,但就是看不到树精的影子。与上次来访时相比,她们的数量恐怕少了很多。

“杰洛特,”希瑞轻声说,“那些房子在生长!它们还有叶子!”

“它们用活生生的树搭成。”猎魔人解释道,“树精都住这里,她们就是这样盖房子的。树精从不用锯子或斧头砍树,但知道如何让树枝生长,为她们提供庇护。”

“太可爱了。我也想在花园里盖一栋这样的房子。”

布蕾恩在一栋大型建筑前停下脚步。

“进去吧,格温布雷德,你就能见到艾思娜女士了。Vá fáill,可怜的小家伙。”

“什么?”

“就是道别的意思,希瑞。她在说再见。”

“啊!再见,布蕾恩。”

他们走了进去。“房子”的墙壁和天花板过滤了阳光,让室内闪烁着万花筒般的光彩。

“杰洛特!”

“菲斯奈特!”

“见鬼!你还活着!”

受伤的男人容光焕发。菲斯奈特从冷杉树枝搭成的床上坐起身,看到抱着猎魔人大腿的希瑞,眼睛亮了起来,面泛红光。

“原来你在这儿,小坏蛋!我差点因你送命!哈!你还真走运,我现在起不来,不然肯定狠狠揍你的屁股!”

希瑞噘起嘴。

“你是第二个想打我的人。”她滑稽地皱起鼻子,“我是淑女……不能打淑女!打淑女是不对的。”

“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对的。”菲斯奈特咳嗽起来,“你这小恶棍!埃维尔都快疯了……每条消息都比上一条更可怕,他说你外婆派出大军攻打他。可谁相信你是自己跑出来的?人人都知道埃维尔是个什么样,所有人都以为他……醉酒后做了蠢事,下令把你扔进池塘淹死!我们跟尼弗迦德眼看就要开战了,现在跟你外婆的合约和同盟关系却泡了汤!你知道自己做了多坏的事吗?”

“别动怒。”猎魔人说,“不然你的伤口又该流血了。你这么快就过来了,怎么做到的?”

“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大部分时间不省人事。她们把令人作呕的东西塞进我的喉咙,然后用力捏住……太羞辱人了,这帮臭婆娘……”

“多亏她们把它塞进你的喉咙,你才能活下来。她们带你过来的?”

“她们把我放上一架滑橇。我打听你的消息,可她们一个字也不答,我还以为你被箭射死了。你当时突然消失……现在却活得好好的,连条腿都没伤,更重要的是,你找到了希瑞菈公主。见鬼,杰洛特,你总能化险为夷,像猫一样平安落地。”

猎魔人笑了笑,没有搭腔。菲斯奈特转过头去,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粉红色的痰。

“所以,”他补充道,“她们没杀我,恐怕也得归功于你。那些残忍的女猎手认识你。你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别放在心上,男爵。”

菲斯奈特想起身,但最后呻吟着放弃。

“我的男爵头衔早完蛋了。”他嘟囔道,“我曾是哈姆的男爵,但对维登的埃维尔王来说,我现在跟地方小官没两样。我宁愿自己是个小官,因为就算活着走出森林,我唯一的归宿也只有绞架。希瑞菈,这个臭小鬼,她是在我的卫兵监护下逃跑的。你以为我带两名护卫来布洛克莱昂涉险是为找乐子吗?不,杰洛特,我也是逃出来的。我只能指望把她带回去之后,埃维尔会对我手下留情。结果我们又遇上了那些该死的家伙……要不是你,我肯定还在地洞里等死呢。你救了我两次。这是命运,再清楚不过了。”

“你太夸张了。”

菲斯奈特转过头。

“这就是命运。”他重复道,“我们注定会重逢,猎魔人。而你注定又救我一命。我记得在哈姆,你帮我解除变成鸟的魔咒时,我们就是这么说的。”

“只是巧合。”杰洛特冷冷地说,“巧合而已,菲斯奈特。”

“什么巧合?见鬼,要不是你,我到今天还是只鸬鹚。”

“你以前是鸬鹚?”希瑞兴奋地大叫,“真是鸬鹚,一只鸟儿?”

“对。”男爵咬牙切齿地回答,“有个……荡妇……婊子……为了报复我。”

“你肯定没送她毛披肩。”希瑞皱着鼻子说,“或者暖手筒。”

“这也是原因之一。”菲斯奈特的脸红了红,“但跟你有什么关系,脏小孩?”希瑞扭过头,显然很生气,菲斯奈特又咳嗽起来:“是啊……我……你为我解除了咒语。要不是你,杰洛特,我的余生都要身为鸬鹚度过了。我会一直在湖上飞来飞去,在树枝上拉屎,穿着我妹妹用荨麻做的衬衣。她顽固地以为,这样就能帮我解除法术。该死的,想起那件衬衣,我就想揍人。多蠢的……”

“别这么说。”猎魔人大笑,“她是好心,只是被人捉弄了而已。在解咒这方面,有太多荒谬的传说。你很走运,菲斯奈特,没人叫她把你丢进烧开的牛奶。这也有过先例。荨麻衬衣虽然没用,至少也没什么坏处。”

“唔,也许吧,也许我对她的期望太高了。伊丽丝一直傻乎乎的,从小就是。她又笨又漂亮,是当王妃的好人选。”

“什么好人选?”希瑞问,“她干吗要当王妃?”

“我说了,跟你无关,小鬼。是啊,杰洛特,我很幸运,因为你来到哈姆,而国王的好兄弟又愿意花钱请你为我驱魔。”

“你知道吗,菲斯奈特?”猎魔人笑得更欢了,“你的故事已经传开了。”

“是真实的版本?”

“不完全是。首先,你多了十个兄弟。”

“哦不!”男爵用手肘撑起身子,大声咳嗽起来,“加上伊丽丝,我家总共十二个?太蠢了!我妈又不是兔子!”

“还不是全部。他们嫌鸬鹚不够浪漫。”

“本来就不浪漫!跟浪漫半点关系都没有!”男爵面露苦相,揉着胸口,那儿缠着小树枝和树皮,充当绷带,“他们说我变成了什么?”

“天鹅。准确地说,许多天鹅。你还有十个兄弟,记得吗?”

“我问你,天鹅怎么就比鸬鹚浪漫了?”

“我哪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敢打赌,在这个版本里,伊丽丝那该死的衬衫让我摆脱了咒语。”

“的确如此。顺便问一句,伊丽丝最近如何?”

“我可怜的妹妹得了肺病,活不久了。”

“真可怜。”

“是啊。”菲斯奈特不动声色地说,目光转向别处。

“说回你的咒语吧……”杰洛特背靠柔软树枝编成的墙壁,“你现在还有症状吗?还会长出羽毛吗?”

“诸神保佑,不长了。”男爵叹了口气,“一切都好,唯一的迹象是爱吃鱼。对我来说,最美味的莫过于鱼肉。有时我会大清早去码头找渔夫。在他们捕到像样的大鱼之前,我会先品尝他们桶里的小鱼,比如小泥鳅、鲦鱼或白鲑……对我来说,那不亚于一场盛宴。”

“他曾是鸬鹚。”希瑞看着杰洛特,缓缓开口,“你为他解除了咒语。那你知道怎么施咒吗?”

“当然啦。”菲斯奈特答道,“所有猎魔人都知道。”

“猎……猎魔人?”

“你不知道他是猎魔人?鼎鼎大名的利维亚的杰洛特!也是,你这样的小家伙怎么可能知道?我们那个时代可不是这样。如今,猎魔人已经不多了,你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个。可现在你不是遇到了?”

希瑞缓缓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杰洛特。

“孩子,猎魔人就是……”菲斯奈特看到布蕾恩走进小屋,立刻闭了嘴,脸色发白,“不,不要!别想再把东西塞进我的喉咙,没门儿!杰洛特,告诉她……”

“冷静。”

布蕾恩只瞥了菲斯奈特一眼,径直朝蜷在猎魔人身旁的希瑞走去。

“来吧。”她说,“过来,可怜的小家伙。”

“我们去哪儿?”希瑞哭丧着脸说,“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待在杰洛特身边。”

“去吧。”杰洛特挤出微笑,“你会跟布蕾恩和年轻的树精玩得很开心。她们会带你游览杜恩·卡纳尔……”

“她没蒙我的眼睛。”希瑞缓缓地说,“她一路都没蒙我的眼睛,你却蒙上了。她们不想让你知道这儿,也就是说……”

杰洛特看着布蕾恩。树精耸耸肩,将女孩抱进怀里,贴紧。

“也就是说……”希瑞失声道,“我永远都不能离开了,对不对?”

“没人能逃开命运。”

他们一起转头,朝话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这个声音饱满、低沉、坚定而果断;这个声音要求所有人聆听,不容任何反驳。布蕾恩躬身行礼。杰洛特跪了下去。

“艾思娜女士……”

布洛克莱昂的最高统治者身穿纤薄而轻盈的绿色衣裙,像大多数树精一样娇小苗条,却骄傲地高昂着头。她神情严肃,双唇紧抿,给人以威严有力的印象。她的发色和眼眸就像融化的白银。

她走进小屋,两名较年轻的树精挎弓随侍两旁。她冲布蕾恩打个手势,后者低下头,拉着希瑞的手,朝门口匆匆走去。希瑞脸色苍白,困惑不已,只能跟在树精身后,脚步僵硬而笨拙。经过艾思娜身旁时,银发树精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小女孩的双眼看了很久。杰洛特看到,希瑞瑟瑟发抖。

“去吧。”艾思娜最后说,“去吧,我的孩子。什么都别怕,因为一切都无法改变你的命运。你如今身在布洛克莱昂。”

希瑞快步跟上布蕾恩走到门口,她转过身。猎魔人看到她嘴唇颤抖,眼里满是泪水,仿佛闪闪发光的玻璃。他仍然沉默地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低着头。

“起来吧,格温布雷德,欢迎你。”

“向您致意,艾思娜,布洛克莱昂的最高统治者。”

“欢迎你再次来到我的森林。但你来时没经过我的同意,甚至没知会我。这个样子进入布洛克莱昂很危险,白狼,即便是你。”

“我肩负使命。”

“哦!”树精露出微笑,“这就能解释你的鲁莽了——用这个词形容你正合适。杰洛特,不杀来使只是你们人类的规矩,我并不接受。我不承认任何人类的规矩,因为这里是布洛克莱昂。”

“艾思娜……”

“安静。”她提高嗓音,打断他的话,“我已下令放过你,你可以活着离开布洛克莱昂。不是因为你的使者身份,而是另有原因。”

“这么说,您不想知道我为谁而来?”

“说真的,不想。我们身在布洛克莱昂,而你来自布洛克莱昂之外,我对那个世界完全不感兴趣。为什么我要浪费时间听使者的话?一个想法和感受跟我截然不同之人,我有什么必要去听他的提议或最后通牒?文斯拉夫王的想法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杰洛特惊讶地抬起头。

“您怎么知道是文斯拉夫派我来的?”

“太明显了。”树精笑着回答,“埃克哈德太蠢,埃维尔和维拉克萨斯又太恨我。周边王国也就这些了。”

“您对布洛克莱昂之外的事所知不少,艾思娜。”

“我知道很多事,白狼。这是漫长岁月赋予我的优势。现在,如果你愿意,我想解决一件事。这个像熊一样魁梧的男人……”树精收起笑容,望向菲斯奈特,“是你朋友?”

“我们认识。我帮他解除过咒语。”

“问题在于,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我们正在照顾他,因此我不可能同时下令处死他,即使他对我们是个威胁。他不像疯子,但有点儿像头皮猎人。据我所知,埃维尔会掏钱买下每一张树精的头皮。具体多少我记不清了,但价码一直水涨船高。”

“您弄错了。他不是头皮猎人。”

“那他为什么来布洛克莱昂?”

“为了寻找他负责照看的小女孩。他冒生命危险来找她。”

“荒谬。”她冷冷地说,“他不仅在冒险,还在自寻死路。要不是有副好体格,还有马一样的力气,早没命了。至于那个孩子,她也算捡回一命。我的女儿们以为她是皮克精或小矮妖,才没放箭射她。”

她再次看向菲斯奈特。杰洛特注意到,她唇角的冷酷不见了。

“好吧。真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艾思娜朝树枝编织的床铺走去,两名树精跟在她身后。菲斯奈特面色发白,绝望地蜷起身子。

她轻轻眨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你有孩子吗?”她终于问道,“笨蛋,问你话呢。”

“您说什么?”

“我说得很清楚。”

“我还……”菲斯奈特清清嗓子,又咳嗽起来,“还没结婚。”

“你有没有家庭并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下面那东西是否管用。看在巨树的分上!你有没有让女人怀过孩子?”

“呃……当然!有……有过,女士,可……”

艾思娜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转身望向杰洛特。

“他要留在布洛克莱昂。”她说,“等伤势彻底痊愈,还要多留一段时间。然后……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感谢您,艾思娜,”猎魔人颔首道,“还有那个女孩……您的决定是?”

“你干吗问这个?”树精用银色双眼冷冷地盯着他,“你再清楚不过了。”

“她不是村里的普通孩子。她是公主。”

“对我来说不重要。我的决定也不会变。”

“听我说……”

“别说了,格温布雷德。”

杰洛特抿住嘴唇。

“那我的使命怎么办?”

“我会听。”树精轻声道,“并非出于好奇,只为帮你的忙:好让你向文斯拉夫证明,你达成了他的要求,并能拿到他答应你的酬劳。但不是现在。我很忙。今天晚上,来我的树找我。”

树精离开后,菲斯奈特用双肘撑着身体坐起来。他呻吟几声,咳了一阵,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

“她什么意思,杰洛特?为什么让我留在这儿?她说怀孩子又是什么意思?我们到底会怎么样?”

“菲斯奈特,你能保住脑袋了。”猎魔人用疲惫的声音回答,“你会是为数不多活着离开布洛克莱昂的人。要不了多久,你还会成为一个小树精的父亲,或许是好几个。”

“什么?要我当……种马吗?”

“随便你怎么说,但你没得选择。”

“明白了。”他呻吟一声,粗鲁地笑笑,“我见过被送去开采矿山或挖掘运河的俘虏。相比之下,我宁愿……我只希望自己不要力不从心,这儿的树精不算少……”

“别傻笑了,也别以为你能梦想成真。”杰洛特皱眉说,“这里没有荣耀、没有音乐、没有美酒,也没人追捧,只有一大群性欲旺盛的树精。你会遇到她们中的一个或两个。这种关系没有感情可言。她们只会用实际的方式对待这事和你本人。”

“她们感觉不到快乐?至少,我希望她们不会痛苦。”

“别孩子气了。在这方面,她们跟普通女人并无不同,至少生理方面都一样。”

“你想说什么?”

“能否取悦树精全看你的表现。但无论过程如何,重要的只是结果。你的个人意愿是次要的,别指望她们会认可你。哈!还有,无论什么情况,永远不要采取主动。”

“主动?”

“如果你早上遇见她。”猎魔人耐心地解释,“记得向她鞠躬,而且无论如何,不要笑也别眨眼。对树精来说,这是非常严肃的事。如果她冲你微笑,或朝你走来,你就可以跟她说话了。跟树有关的话题最合适。你若不了解这些,也可以谈论天气。如果她假装没看见你,千万记得跟她保持距离,也跟其他树精保持距离。把你的双手放进裤袋。没准备好同你交流的树精不会明白你伸手的含义,你想碰她就会挨刀子,因为她不懂你的用意。”

“你是不是尝过与树精结合的滋味?”菲斯奈特用戏谑的语气说,“这都是你的经验之谈?”

猎魔人没回答。他眼前浮现出那位树精美丽苗条的身影,还有她傲慢的笑容。Vatt' ghem, bloede caérme。一个猎魔人。真不幸。你带他回来干吗,布蕾恩?他能给我们什么?从猎魔人那儿什么也得不到……

“杰洛特?”

“什么?”

“希瑞公主怎么办?”

“等着瞧吧,她很快就会变成树精。不出两三年,她的箭就会射向她兄弟的眼睛——只要他敢闯进布洛克莱昂。”

“见鬼!”菲斯奈特大喊,他面色苍白,“埃维尔会暴跳如雷的。杰洛特?难道不能……”

“不能。”猎魔人打断他的话,“试都别试。否则,你就别想活着走出杜恩·卡纳尔。”

“我们要失去那个小家伙了。”

“对你来说,没错。”

不用说,艾思娜的树是棵巨大的橡树。更准确地说,是三棵在生长过程中紧贴彼此的橡树。据杰洛特估算,它们至少有三百年历史,但枝头依然翠绿,看不出任何干枯的迹象。树干中空,内部相当宽敞,配有高高的圆锥形天花板,一盏微弱的油灯照亮了朴素却相当舒适的房间。

艾思娜跪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正在等他。希瑞洗了个澡,感冒也治好了,正盘着腿,一动不动坐在艾思娜身前。她挺着背脊,杏仁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猎魔人看到,她漂亮的脸蛋上既没有泥土痕迹,也没有了坏笑。

艾思娜缓慢而仔细地梳理女孩的长发。

“进来,杰洛特。坐吧。”

杰洛特先单膝跪地,随后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

“休息了吗?”她问道,却没看向猎魔人,也没停下梳头的动作,“你想什么时候回去?明早怎么样?”

“如您所愿,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他冷冷地回答,“只要您说一句,我就不在杜恩·卡纳尔继续碍您的眼了。”

“杰洛特,”艾思娜缓缓转过头,“请别误会。我了解你,也尊敬你。我知道你从不伤害树精、水泽仙女、小妖精和宁芙。恰恰相反,你经常保护她们,救她们的命。但这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们差异太大,我们的世界截然不同。在行事方式上,我不想也不能为你破例。不能为任何人破例。我不会问你是否明白,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明白。我问的是:你是否接受?”

“我接不接受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

“我接受。”他说,“但这个女孩呢?她也不属于你的世界。”

希瑞瞪他一眼,然后抬起头,看着树精。艾思娜微笑起来。

“不久后就属于了。”她回答。

“艾思娜,请您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把她还给我,让她跟我走,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不行,白狼。”树精的梳子再次埋进女孩的灰色秀发,“我不会把她还给你。你应该很明白。”

“我?”

“对,你。布洛克莱昂的消息并不闭塞。我听说过关于猎魔人的传闻,在索取报酬时,他有时会要求对方立下古怪的誓言:‘把你房子里你不知道的东西给我。’‘把你已经拥有、却毫不知情的东西送给我。’耳熟吗?你试图用这种方式改变命运的走向。你试图发现一个命运带给你的男孩,让他继承你的事业,想以此规避死亡与遗忘。你在与虚无抗争。那你为何对我的做法感到惊讶?我只关心树精的命运。这有什么不对?人类每杀死一个树精,我就要带走一个年轻女孩。”

“可您这么做,只会激起敌意与复仇的欲望。你只会让憎恨增长。”

“人类的憎恨……已经不是新鲜事了。不,杰洛特。我不会把她还给你。何况她这么健康,这样的女孩不多了。”

“不多了?”

树精将银色的双眸转向猎魔人。

“他们把生病的女孩抛弃在森林里——白喉病、猩红热、喉头炎,最近甚至还有天花。他们以为我们没有免疫力,以为能用传染病摧毁我们,至少大幅削减我们的数量。我们让他们失望了,杰洛特。我们拥有的东西比免疫力更强。布洛克莱昂会照看她的女儿们。”

艾思娜陷入了沉默。她弯下腰,用另一只手小心地解开希瑞头上打结的头发。

“我可以把文斯拉夫王的口信传达给您听吗?”

“这不是浪费时间吗?”艾思娜抬起头说,“何必费工夫呢?我很清楚文斯拉夫王的提议。不需要千里眼的能力,我也能猜出来。他希望我把布洛克莱昂的部分疆域让给他,比方说,从他那儿一直到维达河,因为他觉得,或者他可能觉得,那条河是布鲁格和维登的天然国界。作为交换,我想他会送我一块飞地:一小片原始森林。我想,他还会用王权担保,那一小块荒野,那片小得可怜的原始森林,将永远属于我们,且没人胆敢攻击树精,树精可以在那儿和平地生活下去。是这样吗,杰洛特?文斯拉夫想终结与布洛克莱昂持续了两百年的战争?为实现和平,树精就得交出两百年来用生命保护的土地?就这么轻易交出布洛克莱昂?”

杰洛特保持沉默,他没什么可补充的。树精大笑起来。

“格温布雷德,国王的提议只是如此吗?也许他的说辞没这么堂皇:‘别再自鸣得意了,森林里的老妖怪、凶残的野兽、过时的老家伙,听听文斯拉夫王的意愿吧——我要雪松、橡树、白核桃树,还要红木、白桦木、做弓的紫杉木和做木板的松木。布洛克莱昂触手可及,我们却要从山后进口木材。我们想要你们土地下的铁矿和铜矿。我们想要克莱格·安的黄金。我们要砍树、挖矿,但不想听到箭矢的嗖嗖声。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掌控王国里的每一块土地。布洛克莱昂的存在损害了我们的自尊,让我们恼火,让我们夜不能寐,因为我们人类才是世界的主宰。我们可以容忍少数精灵、树精或水泽仙女,只要他们夹紧尾巴。服从我们的意愿吧,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不然,你只有死路一条。’”

“艾思娜,你自己也承认了,文斯拉夫既不是白痴,也不是疯子。你很清楚,他是个公正的国王,崇尚和平,流血只会让他悲伤和担忧……”

“只要他跟布洛克莱昂保持距离,就不会有人流血。”

“你明明知道,”杰洛特抬起头,“真实情况不像你说的这样:人类遇害的地点包括焦土,包括第八里格,还包括夜枭山岭。甚至在布鲁格、在鲁本河左岸,都有人被杀。而那些地方都在布洛克莱昂之外。”

“你刚才提到的地方,”树精平静地回答,“都属于布洛克莱昂。我不承认人类的地图,也不承认他们划分的国界。”

“可早在一百年前,那些地方的森林就被砍光了!”

“一百个夏天,一百个冬天,对布洛克莱昂又算得了什么?”

杰洛特默然不语。

树精冷漠地看他一眼,继续抚摩希瑞的灰发。

“接受文斯拉夫的提议吧,艾思娜。”

树精冷冷地看着他。

“我们是布洛克莱昂的孩子。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生存的可能。不,艾思娜,别打断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对布洛克莱昂独立的坚持。但世界变了,一个时代正走向终结。无论你愿意与否,人类对世界的掌控都是事实。只有融入他们,种族才能延续,否则只有消亡。艾思娜,有些森林里,树精、水泽仙女和精灵能跟人类和平共处。毕竟我们如此相似,人类可以同你们生养后代。你们在战争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有人本可以成为你们孩子的父亲,却一个接一个死在你们箭下。又有多少拐来的女孩能接受教育?你甚至需要菲斯奈特,因为你别无选择。我现在只看到一个小女孩:因为恐惧和药物的影响,眼神呆滞、动弹不得的人类女孩……”

“我一点不害怕!”希瑞大喊,脸上一瞬间现出坏坏的表情,“我的眼神也不呆滞!你在瞎说!我在这儿不会有任何危险。我说真的!我不怕!外婆说树精并不邪恶,我外婆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女人!外婆……外婆说,这里的森林应该存在……”

她停下来,低下头。艾思娜大笑起来。

“上古血脉之子。”她说,“没错,杰洛特,上古血脉之子仍然存在。而你,却跟我说什么时代终结……还说我们无法延续……”

“这个小鬼本来要嫁给维登的克里斯丁。”杰洛特打断她,“可惜的是,联姻不可能实现了。克里斯丁终将继承埃维尔的王位,如果他的王妃持有这样的观点,那么针对布洛克莱昂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我才不嫁克里斯丁!”女孩轻声抗议,绿色的眸子闪着光,“克里斯丁想娶个既美丽又愚蠢的女人!我不是女人!也不想当什么王妃!”

“安静,上古血脉之子。”树精把希瑞抱在胸前,“不要叫。你永远不会成为王妃……”

“当然。”猎魔人插嘴道,“艾思娜,你我都清楚希瑞会成为什么。我明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好了。太糟了。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我该怎么答复文斯拉夫王呢?”

“什么都别说。”

“什么意思?”

“什么都别说。他会明白的。很久以前,文斯拉夫还没出生时,曾有传令官来过布洛克莱昂的边界。号角和喇叭响起,盔甲闪闪发光,一面面旗帜随风飘扬。他们高声宣告:‘交还布洛克莱昂!卡帕拉唐特王,秃顶山和泛滥草原的统治者,要求你们放弃布洛克莱昂!’布洛克莱昂的回答始终不变。等你离开我的森林时,格温布雷德,转身聆听吧。在树叶的低语声中,你会听到布洛克莱昂的回答。把它的答复告诉文斯拉夫,再补充一句:只要杜恩·卡纳尔还有橡树,他就不会听到其他答复。我们会奋斗到最后一棵树,最后一个树精。”

杰洛特沉默不语。

“你说时代即将终结。”艾思娜缓缓续道,“你错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终结。你说到生存?好吧,我正在为生存而战。布洛克莱昂能存在下去,都要归功于我的努力:树木比人类活得更久,却畏惧人类的利斧。你提到国王和王子。他们算什么?我认为他们只是发白的骨骸,躺在这片森林深处,躺在克莱格·安的大理石坟墓中,躺在一堆堆黄色的金属和闪闪发亮的石头之上。但布洛克莱昂依然存在:树木在宫殿的废墟中高歌,根须穿透大理石。你的文斯拉夫王还记得那些国王吗?格温布雷德,你自己还记得吗?如果这都不记得,你怎么能说时代正在终结?你又怎能判断灭亡还是永恒?你有什么权利谈论命运?难道你不明白命运是什么?”

“我不明白。”他承认,“可是……”

“既然你不明白,”她打断道,“就别说什么‘可是’。你不明白。就这么简单。”

艾思娜陷入沉默。她转过脸,轻抚额头。

“许多年前,第一次来这儿时,你就不明白。而莫丽恩……我的女儿……杰洛特,莫丽恩死了。她在鲁本边境,为保护布洛克莱昂而死。她变成那副样子,我都认不出来了。她的脸被你们人类的马蹄踩踏得不成样子。你说到命运?今天,猎魔人,没能给莫丽恩带来后代的你,为我带来了上古血脉之子,一个明白何谓命运的小女孩。不,你不能也不愿接受并认同这样的事实。为我重复一遍,希瑞,重复你对白狼、对利维亚的杰洛特说过的那番话。再说一遍,上古血脉之子。”

“陛……尊贵的女士。”希瑞断断续续地说着,“不要强迫我留下。我不能……我想……离开,我想和杰洛特一起走。我必须……跟着他……”

“为什么跟着他?”

“因为这是我的命运。”

艾思娜转过头,脸色异常苍白。

“你怎么想,杰洛特?”

猎魔人没有回答。艾思娜打个响指。布蕾恩仿佛幽灵般自夜色中现身,冲进房间。她用双手举着一只银制高脚杯。杰洛特脖子上的徽章剧烈颤抖。

“你怎么想?”银发树精复述道,站起身来,“她不想留在布洛克莱昂!她不想成为树精!她不想代替我的莫丽恩!她想离开,追随她的命运!是这样吗,上古血脉之子?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

希瑞点点头,以示确认。她双肩在颤抖。猎魔人受够了。

“艾思娜,既然你决定让她喝下布洛克莱昂之水,又何必再让她烦扰?她的意愿很快将不再重要。你为何要做这种事?为何要让我看这出戏?”

“我要向你展示何为命运。我要向你证明时代并未终结。一切才刚刚开始。”

“不必了,艾思娜。”他站起身,“抱歉破坏了你的表演,但我不想再欣赏下去了。你想展示我们之间的分歧,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但你的行为越了界。你们这些上古种族,总爱强调憎恨对你们很陌生,说那是人类特有的情感。但这不对。你们懂得憎恨,也知道何谓憎恨。你们只是把它装扮了一下:更多理智,更少暴力。或许正因如此,你们的憎恨才更加残忍。艾思娜,我代表所有人类接受你的憎恨。这是我应得的,尽管我会为莫丽恩而悲伤。”

艾思娜没答话。

“这就是你想让我带给文斯拉夫王的回答,对吗?警告和蔑视?沉睡在树木间的憎恨和力量的鲜活证明?一个人类孩童即将接过抹除过去的毒药,而这毒药则是由另一个心灵与记忆早已受损的孩子端来的。这个答复又必须由了解并喜爱这两个孩子的猎魔人传达,由必须为你女儿之死负责的猎魔人传达。好吧,艾思娜,就这样吧,我会按你的意愿去做。文斯拉夫会听到你的答复。就让我的声音和眼神充当信使,交给国王去解读吧。但我不想再看这场早就准备好的闹剧,我拒绝。”

艾思娜依然一言不发。

“再见了,希瑞。”杰洛特跪下来,把女孩抱进怀里,希瑞的双肩仍旧颤抖不停,“别哭了。你知道的,你在这儿不会有任何危险。”

希瑞吸吸鼻子。猎魔人站起身。

“再见了,布蕾恩,”他对年轻的树精说,“好好活着,照顾好你自己。愿你的人生像布洛克莱昂的树木一样长久。还有一件事……”

“什么,格温布雷德?”

布蕾恩抬起头,她的眼眶湿润了。

“用箭杀人是很容易,孩子。你可以松开弓弦,然后想:杀他的不是我,而是箭。我的双手不会染上男孩的鲜血,杀死他的是箭,不是我。但箭不会晚上做梦,祝愿你也不会,蓝眼睛的小树精。别了,布蕾恩。”

“莫娜!”布蕾恩口齿不清地说。

她用双手端着的银杯开始颤抖,清澈的液体顺着杯身流下。

“什么?”

“莫娜!”她哀叫,“我的名字是莫娜!艾思娜女士,我……”

“够了。”艾思娜厉声打断,“够了,冷静点,布蕾恩。”

杰洛特大笑起来。

“这就是你的命运,森林女士。我尊重你的奋斗和抵抗,但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孑然一身:布洛克莱昂的最后一只树精,把还记得真名的女孩推向死亡。尽管如此,我依然祝你好运,艾思娜。再会了。”

“杰洛特,”希瑞低声说道,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低头弯腰,“别留下我一个人……”

“白狼,”艾思娜抱住女孩弓起的背脊,“你还要她怎么求你?你无论如何都要抛弃她?不敢陪她直到最后一刻?你为何在这种时候离开她,留下她一个人?你要逃去哪儿,格温布雷德?你在逃避什么?”

希瑞的头垂得更低了,但她没哭。

“我会陪她到最后。”猎魔人说,“好了,希瑞,你并不孤独。我会陪在你身旁。什么都别怕。”

艾思娜从布蕾恩颤抖的双手中接过银杯,举起。

“你认识古代符文吗,白狼?”

“认识。”

“那就读读刻在这上面的文字,这是克莱格·安的圣餐杯。用这杯喝过酒的国王,如今早已被人遗忘。”

“Duettaeán aef cirrán Cáerme Gleddyv. Yn esseth. ”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宿命之剑有两道刃……你是其中一道。”

“起身吧,上古血脉之子。”树精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透出无情的意志,“喝下去。这是布洛克莱昂之水。”

杰洛特咬住嘴唇,看向艾思娜银色的双眸。他的目光避开希瑞——她的嘴唇已贴上杯口。他早就见过这一幕,当时和现在一般无二:抽搐、打嗝、骇人的呼喊,但这些都无人理睬,最后渐渐微弱。接着,那双眼睛里会慢慢浮现出空虚、麻木和冷漠。他全都见过。

希瑞喝下杯中之水。布蕾恩表情全无的脸上流下一滴泪。

“够了。”

艾思娜拿走杯子,放到地上。她伸出双手,抚摩小女孩散在肩头的灰色长发。

“上古血脉之子,”她续道,“选吧。你要留在布洛克莱昂,还是遵循命运之路前行?”

猎魔人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希瑞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泛出红晕,但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我要遵循命运之路前行。”女孩直视树精的双眼道。

“如你所愿。”艾思娜的语气冰冷而生硬。

布蕾恩重重地叹了口气。

“让我安静一下。”艾思娜转过身,背对他们,“你们先退下吧。”

布蕾恩拉起希瑞,碰碰杰洛特的肩膀,但猎魔人避开了她的手。

“谢谢,艾思娜。”他说。

树精缓缓地转过身。

“为什么谢我?”

“为命运。”他戏谑道,“为你的决定。这不是布洛克莱昂之水,对吧?命运希望希瑞回家,而扮演命运的人就是你,艾思娜。谢谢你。”

“你对命运的了解实在太少。”树精语气苦涩,“太少了,猎魔人。真的太少。你根本不明白何谓大局。你感谢我?为我扮演的角色感谢我?为这出戏感谢我?感谢我的诡计、欺瞒和骗术?你感谢我,因为你以为宿命之剑只是镀金的木剑?那就不要谢我,揭穿我的把戏吧。拿出你的证据,向我证明,人类的逻辑掌控着世界,你们的理论才是真理。这是布洛克莱昂之水,还剩少许。世界的征服者,你敢喝吗?”

她的言辞让杰洛特不安,但他只犹豫了片刻。就算真正的布洛克莱昂之水,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猎魔人对水中有毒的单宁酸和致幻成分有完全的抵抗力。况且它怎么可能是布洛克莱昂之水?希瑞喝了,可什么也没发生。他用双手接过圣餐杯,对上树精的双眼。

脚下大地开始毫无预警地摇晃,好像整个世界都压在他背上。巨大的橡树开始旋转、颤抖。他用麻木的双手费力地四下摸索,勉强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得就像大理石棺盖。艾思娜的双眼像水银般闪耀,其他人的眼睛则是翠绿色。不,不是清澈的绿,更像春天的野草。脖子上的徽章嗡鸣震颤。

“格温布雷德。”他听到有人说,“仔细看。不,闭上眼睛也没用。看吧,看看你的命运。还记得吗?”

他看到,突如其来的强光穿透厚厚的雾气;硕大的枝状烛台滴落烛泪;一道道石墙;高高的楼梯;一个灰发绿眼的小女孩正走下楼梯,头上宝冠镶满精雕细琢的宝石,身穿蓝色衣裙,身后有名深红服色的男仆,提着银色的裙摆。

“还记得吗?”

他自己的声音在说……在说:“我会在六年后返回……”

凉亭、热浪、花香、沉重而单调的蜜蜂嗡鸣。他本人跪倒在地,向一位用金色头带箍住淡灰卷发的女子奉上一朵玫瑰。接过玫瑰的手戴着戒指,上镶翡翠和未经雕琢的绿色宝石。

“若你改变主意,”女人说,“就回到这儿来。你的命运会在这里等待。”

我再没回去,他心想。我再也没回……回到哪儿?

灰发。绿眼。

声音再次于黑暗中传来,融入万物消亡的混沌。这里只有火焰,地平线上的火焰。还有旋风般的火星与紫色烟雾。五月节!五月前夜。透过团团烟雾,他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掩映在黑色发卷下,紫罗兰色的双眼闪烁光芒,注视着他。

叶妮芙!

“还不够。”

纤薄的嘴唇开始扭曲。苍白的脸颊流下一滴泪水。速度很快,且越来越快,就像沿着蜡烛滴下的烛泪。

“还不够。还需要别的东西。”

“叶妮芙!”

“用虚无对抗虚无。”那鬼魅般的面孔说道,用的却是艾思娜的嗓音,“虚无和空虚存于你的身体,世界的征服者,你甚至无法得到心爱的女人,命运已掌握在你手中,你却转身逃离。宿命之剑有两道刃,你是其中一道。但另一道是什么呢,白狼?”

“没有命运。”他自己的声音说,“根本没有。命运并不存在。对我们来说,命中注定的只有死亡。”

“没错。”灰发女人答道,露出神秘的微笑,“说得对,杰洛特。”

女人身穿鲜血淋漓、扭曲变形的银铠甲,上有长戟刺穿的痕迹。一道血迹从她嘴角流下,不知为何,她依然露出骇人的微笑。

“你嘲笑命运。”她说,“你嘲笑她,捉弄她。宿命之剑有两道刃,你是其中一道。另一道……是死亡吗?凡人终有一死。我们因你而死。死亡抓不住你,却乐得杀死我们。它与你如影随形,白狼,死去的却是别人。因为你。还记得我吗?”

“卡……卡兰瑟!”

“你能救他。”艾思娜的声音穿透浓重的雾气,“你能拯救他,上古血脉之子。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中,在他消失于所爱的虚无之前……”

春草般碧绿的双眼。触碰。不可思议的和声中,有人在高喊。几张面孔。

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坠入深渊、虚空与黑暗。最后,他听到艾思娜的声音:

“如你所愿。”

“杰洛特,醒醒!醒醒,求你了!”

猎魔人睁开双眼,看到太阳像一枚轮廓鲜明的杜卡特金币,高挂在树冠上方的天空,远离晨雾的遮蔽。他躺在潮湿松软的苔藓上,一条树根硌得他背疼。

希瑞跪在他身旁,扯着他夹克的衣角。

“看在瘟疫……”他咒骂着四下张望,“我在哪儿?我怎么在这儿?”

“我不知道。”她答道,“我也刚醒。我睡在你旁边,冷得要命。我不记待……你知道吗?肯定是魔法!”

“毫无疑问。”杰洛特坐起身,摸出落进领子里的松针,“你说得对,希瑞。布洛克莱昂之水,名副其实……看来我们都被树精耍了。”

他站起来,拿过地上的剑,背在背后。

“希瑞?”

“嗯?”

“你也耍了我。”

“我?”

“你是帕薇塔的女儿,辛特拉王后卡兰瑟的外孙女。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不。”她红着脸回答,“一开始不知道。你帮我爸解除了咒语,对吧?”

“不对。”他摇摇头,“解咒的是你妈妈……在你外婆协助下。我只是出了点力。”

“但我保姆说……她说,我是命运的臣民,因为我是意外之子。是这样吗,杰洛特?”

“希瑞,”他看着她的双眼,微笑,点头,“相信我: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意外。”

“哈!”女孩眉开眼笑,“果然是真的!我是命运的臣民。保姆预言说,有个猎魔人会出现,说他有一头白发,还会带我离开。外婆大喊……‘这不可能!’告诉我,你要带我去哪儿?”

“回家。回辛特拉。”

“真的?我想……”

“上路再好好想吧。走吧,希瑞,我们离开布洛克莱昂。这地方不安全。”

“我一点儿都不怕!”

“我怕。”

“外婆说,猎魔人什么都不怕。”

“你外婆太夸张了。出发吧,希瑞。我知道我们在哪儿……”他确认太阳的位置,“好吧,碰碰运气……走这边。”

“不。”希瑞皱起鼻子,指着相反的方向,“走那边。那儿。”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耸耸肩答道。她垂下翡翠色的双眸,显得吃惊又无助。“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

帕薇塔的女儿,他心想。上古……上古血脉之子?也许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了天赋。

“希瑞,”他解开衬衣的几粒纽扣,取出徽章,“摸摸这个。”

“哇!”她张大嘴巴,“好可怕的狼。它有獠牙……”

“摸摸看。”

“喔!”

猎魔人笑了,感到银链随着徽章剧烈颤抖。

“它动了!”希瑞喃喃道,“动了!”

“我知道。走吧,希瑞,你带路。”

“这是魔法,对不对?”

“当然。”

如他所料,女孩能感知前方的道路。什么原理?这他就不知道了。他们很快沿路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比他预想的还快。这儿是布洛克莱昂的边境,至少是人类认同的边境。他记得艾思娜的看法不太一样。

希瑞咬住嘴唇,皱起鼻子,停下脚步,看着满是马蹄印和车辙的沙土路。杰洛特终于搞清方向,不再需要女孩迟疑不决的提议。他选了东边那条去布鲁格的路,希瑞却忧心忡忡地看着通往西边那条。

“那条路通往纳史特洛格。”他取笑她,“你想克里斯丁了?”

希瑞嘟囔一声,跟在他身后,但她还是回了好几次头。

“怎么了,希瑞?”

“我不知道。”她低声道,“这条路不好,杰洛特。”

“为什么?我们去布鲁格找文斯拉夫王。他住在漂亮城堡里。我们可以去浴池洗澡,睡在羽毛被褥上……”

“这条路不好。”她重复道,“不好。”

“这倒是实话:比这好的路多得是。别多想了,希瑞。快走吧。”

他们转过一段灌木茂盛的弯道。希瑞说对了……

士兵突然从四面八方出现,包围了他们。他们头戴圆锥形头盔,身穿锁甲和深灰束腰外衣,上面绣有代表维登王室的黑金相间方格纹章。他们保持距离,却没拔出武器。

“你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一个矮胖男人冲杰洛特大吼。他穿着破旧的绿色制服,叉开双腿站立。他的脸黝黑起皱,像颗李子干。他背着弓和插着白翎箭的箭袋。

“我们从焦土来。”猎魔人握紧希瑞的手,撒谎道,“我要回家,回布鲁格。这是怎么了?”

“我们是国王的手下。”黑脸男人注意到杰洛特背后的剑,换成更加礼貌的语气,“我们……”

“把他带过来,杰格汉斯!”前方路上,有个人大喊。

士兵们分散开来。

“不要看,希瑞。”杰洛特轻声说,“转过身。不要看。”

前方,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倒在路上。树桩位于路边的灌木丛中,还留有长条状的白色碎木片。断树前面有辆用油布盖着的马车。几匹长毛小马倒在路上,与车把和缰绳绞缠在一起,身上插满利箭,露出发黄的牙齿。其中一匹还活着,沉重地喷着鼻息,双脚蹬踢不止。

沙地上鲜血浸染,还散落着人类的尸体,有的紧贴马车,有的卷入车轮。

围着马车的士兵中走出两个人,然后是第三个。其余十多人勒住缰绳,伫立不动。

“出什么事了?”猎魔人问。他尽力用身子挡住屠杀场面,不让希瑞看见。

有个士兵,穿着短锁甲和长靴,用一对斜眼打量他,伸手咔咔地挠着没刮干净的下巴。他的左前臂套着磨损不堪的护腕,像弓箭手用的那种。

“是偷袭。”他简短地回答,“树精屠杀了路过的商队。我们正在调查。”

“树精会攻击商队?”

“你自己看啊。”斜眼士兵挥挥手臂,“他们身上插满了箭,跟刺猬似的……还是在大路上!那些森林怪物越来越猖狂了。要不了多久,别说进森林,连靠近都不行了。”

“那么,”猎魔人眨眨眼,谨慎地发问,“你们是谁?”

“埃维尔国王的手下,纳史特洛格的士兵。我们本由菲斯奈特男爵指挥,但男爵在布洛克莱昂遇害了。”

希瑞张开嘴,杰洛特晃晃她的手,示意她安静。

“要我说,血债血偿!”斜眼士兵有个同伴咆哮起来。他穿着镶铜边的紧身上衣,身材魁梧。“血债血偿!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先是菲斯奈特,然后是辛特拉的公主,现在又是商人。看在诸神的分上,报仇,我们得报仇!要不然,她们明天就该跑到我们家门口杀人了!”

“布雷克说得好,”斜眼士兵续道,“你们说对不对?还有你,兄弟,我得问你:你是哪儿人?”

“布鲁格人。”猎魔人撒谎道。

“那这小鬼是你女儿喽?”

杰洛特又晃晃希瑞的手。

“是我女儿。”

“布鲁格人……”布雷克皱起眉头,“我得说,兄弟,正是你们的国王文斯拉夫纵容了这些怪物。他不愿意跟我们的埃维尔王,还有凯拉克的维拉克萨斯王结盟。如果我们三面夹攻,肯定能杀光那些……”

“屠杀是怎样发生的?”杰洛特缓缓发问,“有人知道吗?商队里有没有生还者?”

“没人目击。”斜眼士兵说,“但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护林人杰格汉斯认出了痕迹,毫不费力。告诉他,杰格汉斯……”

“嗯。”黑脸男人说,“情况是这样:商队马车沿大路前进,碰上了断树。你瞧,先生,这棵松树倒在路中间,刚被人砍倒不久,灌木丛里还有痕迹。瞧见没?等商人下来,想搬走树木时,她们从三个方向发动袭击。那边的灌木丛,还有歪脖子桦树那儿。你瞧,箭是树精做的:箭翎用树脂黏合,羽毛泡过树液……”

“我瞧见了。”猎魔人看着尸体,打断他的话,“依我看,其中几人中箭没死,最后被人用刀子取了性命。”

后面那队士兵中又走出一个人。他又矮又瘦,穿着华丽的紧身上衣,黑发剪得很短。他刮过胡子,脸颊带着青灰色。猎魔人发现他双手瘦小,戴着黑色露指手套,双眼像鱼一样呆滞。他佩着剑,腰带和左靴里露出匕首握柄……杰洛特见过太多刺客,想认不出都难。

“你眼睛很尖。”黑发矮子缓缓地说,“我得说,你观察得很仔细。”

“这就对了。”斜眼士兵说,“让他去向文斯拉夫王汇报吧。那位国王不希望我们伤害‘善良又友好’的树精。等到五月节,他们说不定还会来场幽会。在这方面,她们没准是挺友好的。要是咱们活捉一个,就可以验证一下啦。”

“半死不活的也行。”布雷克咧嘴笑道,“看在瘟疫的分上!那个德鲁伊呢?都快中午了,可他连个影子都不见。该出发了。”

“你们要去干吗?”杰洛特问。他没放开希瑞的手。

“关你屁事?”黑发人咆哮道。

“何必激动呢,勒维克?”斜眼士兵发出难听的笑声,插言道,“我们可是老实人,坦坦荡荡。埃维尔派来个德鲁伊,是个了不起的术士,能跟树木沟通。他会陪我们去森林为菲斯奈特报仇,顺便看看能不能救出公主。这可不是去散步,兄弟,这是场远征,是对她们的惩……惩……”

“惩戒。”勒维克叹了口气。

“哦对,我就想说这个。得了,走你的路吧,兄弟,这儿很快就要打得不可开交了。”

“是啊。”勒维克看着希瑞,“这里很危险,尤其对小女孩来说。那些树精喜欢小女孩。对吧,孩子?妈妈在家等着你吗?”

希瑞颤抖着点点头。

“要是她再也见不到你,那就太可惜了。”黑发矮子盯着希瑞继续说道,“她肯定会找文斯拉夫抱怨说:国王,就因为你容忍树精,我女儿和丈夫都一去不返了。谁知道文斯拉夫会不会恢复跟埃维尔的同盟呢?”

“行了,勒维克先生。”杰格汉斯咆哮道,脸上的纹路皱得更深了,“让他们走吧。”

“再见喽,小鬼。”勒维克伸出手,摸摸希瑞的头。希瑞颤抖着退了几步。

“怎么?你害怕了?”

“你手上有血。”猎魔人轻声道。

“哈!”勒维克抬起手,“果然。是商人的血。我想确认一下有没有生还者。不幸的是,树精干得很彻底。”

“树精?”希瑞颤声说,对猎魔人增加的力道全无反应,“哦!骑士大人,你弄错了。不可能是树精干的!”

“你在嘟囔什么,小鬼?”黑发男人眯起眼睛。

杰洛特左右张望,估算一下距离。

“不是树精干的,骑士大人。”希瑞重复道,“很明显!”

“啥?”

“这棵树……是被砍倒的!用斧头!树精绝不会砍树,不是吗?”

“说得对。”勒维克看看斜眼士兵,“哦!你可真聪明。太聪明了。”

猎魔人注意到,刺客戴黑手套的手仿佛蜘蛛,正悄然爬向匕首握柄。尽管勒维克的双眼没离开小女孩,但杰洛特知道,第一击的目标肯定是他。他等勒维克摸到武器。

斜眼士兵倒吸一口凉气。

三个动作。只有这点时间。

镶银饰钉的袖口砸中黑发男人的左脑。没等勒维克倒地,猎魔人已经来到杰格汉斯和斜眼士兵中间,长剑唰地出鞘,切开空气,命中身穿铜边紧身上衣的壮汉布雷克的太阳穴。

“保护自己,希瑞!”

斜眼士兵握剑跳向一旁,但为时已晚。猎魔人从上往下劈开他的躯干,又顺势从下往上一挥,在他身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

“伙计们!”杰格汉斯冲惊呆的士兵大喊,“跟我上!”

希瑞跑到一棵歪脖山毛榉旁,像松鼠一样飞快地爬上最高的枝头,藏在树叶里。护林人朝她的方向射出一箭,但没命中。其他人也动了起来,围成一个半圆,拿起弓,取出箭。杰洛特单膝跪地,伸展手指,画出阿尔德法印,但他瞄准的不是距离较远的弓手,而是他们身旁路上的沙土。法印掀起一股旋风,遮住了他们的视野。

杰格汉斯灵巧地跳开,从箭袋里抽出第二支箭。

“等等!”勒维克大叫着爬起身,右手握剑,左手持匕首,“让我来,杰格汉斯!”

猎魔人用流畅的动作转身面对他。

“他是我的。”勒维克续道,他晃晃脑袋,用前臂擦擦脸,“我一个人的!”

杰洛特斜身转个半圈,但勒维克没有照做。他径直攻了过来。两人开始交手。

有两下子,猎魔人心想。他费力地格开迅疾的一剑,又半转过身,挡开刺来的匕首。他没立刻还击,而是跳到一旁。他以为勒维克会故技重施,结果挥剑幅度过大,失去了平衡。但刺客可不是新手,他也收起攻势,以猫一样的敏捷绕起圈子。突然,刺客毫无预警地跳了起来,挥剑如风。猎魔人避开正面冲突,迅速抬剑格挡,迫使刺客后退。勒维克弯下腰,准备刺出第四剑。他把匕首藏在背后。猎魔人依然没有还击,也没缩短距离,只是一再同对手兜圈子。

“游戏都有结束的时候。”勒维克从牙缝间吐出几个字,“做个了结吧,聪明人,趁我们还没杀掉树上那个小杂种。你觉得呢?”

杰洛特注意到,刺客正盯着他自己的影子,等着它与对手相接,到时,阳光将直射杰洛特的双眼。猎魔人停下脚步,决定将计就计。

他将瞳孔缩成两道竖直的细线。为了掩饰这种变化,他眯起双眼,像被太阳照花了眼睛。

勒维克跳了起来,自空中扭转身体,用拿匕首的胳膊保持平衡,手腕用难以置信的角度自下而上挥出一剑。杰洛特冲向前,转身挡下这一击。他用同样的动作扭动腰部和肩膀,利用格挡的力道将刺客推开,利剑划过对手的左边脸颊。勒维克蹒跚后退,捂住脸。猎魔人半转过身,将重心放在左腿,迅疾地一剑切开对手的颈动脉。勒维克蜷缩身体,浑身浴血,跪倒下来,一头栽在沙地里。

杰洛特缓缓转过身,面对杰格汉斯。后者拉开弓,露出骇人的笑。猎魔人弯下腰,双手握剑。其他士兵同样举起弓,周围一片死寂。

“还在等什么?”护林人吼,“放箭!放箭!”

他突然踉跄地走了几步,倒在地上。一支箭刺穿他的喉咙,箭羽是山鸡翎,用树皮熬出的汤汁染成黄色。

一支支箭从昏暗的林间尖啸飞出,划出又长又缓的弧线。它们好像在空中慢慢滑翔,箭羽随风轻摆,直到命中的那一刻,速度和力道都没有丝毫增长,但每支箭都精准地命中了目标,纳史特洛格的佣兵们纷纷倒下,仿佛落在沙土路上的树叶,又像被棍棒扫过的向日葵。

幸存者争先恐后跑向马匹。箭矢没停,它们命中了正在奔跑,甚至已经骑上马鞍的士兵。只有三人勉强让马跑了起来。他们大喊大叫,抽打坐骑的侧腹,但没能跑出太远。

森林合拢,挡住去路。阳光下,那条宽阔的沙土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密不透风的黑色林墙。

雇佣兵勒住马。他们又惊恐又慌乱,试图掉转马头,但箭雨并未停息。伴着马蹄声、马嘶声和叫喊声,利箭刺穿了马背上的士兵。

一片寂静。

堵住大路的林墙渐渐隐去,泛起彩虹般的光彩,随后消失不见。前方又出现了道路。还有一匹灰马,马背上坐着留金色胡须的健壮骑手,身穿海豹皮外套,系格子呢图案的羊毛腰带。

灰马走上前,摇晃着脑袋,高高抬起前腿。它喷着鼻息,避开尸体和血腥味。骑手笔直地坐在马鞍上,举起右手。一阵微风吹得林木沙沙作响。

远处森林边缘,灌木丛中走出许多苗条的身影。她们穿着褐色和绿色相间的衣服,脸上用坚果汁涂着斑纹。

“Ceádmil,Wedd Brokiloéne!”骑手大喊,“Fáill,Aná Woedwedd!”

“Fáill!”微风带来了森林那边的回答。

绿色与褐色的身影接连消失在灌木丛中,只留下一个——她的头发是蜂蜜色。她走了过来。

“Va fáill,格温布雷德!”她走得更近些。

“再会,莫娜。”猎魔人回答,“我不会忘记你。”

“还是忘了吧。”她生硬地说,正正背后的箭袋,“没有莫娜了。莫娜只是个梦。我是布蕾恩,布洛克莱昂的布蕾恩。”

她又挥挥手,消失不见。

猎魔人转过身。

“莫斯萨克。”他看着灰马背上的骑手。

“杰洛特。”骑手冷冷地打量他,“真是巧遇。但我们还是先说最重要的事吧,希瑞在哪儿?”

“在这儿!”藏在枝叶间的女孩大喊,“我可以下来了吗?”

“可以了,下来吧。”猎魔人回答。

“但我不知道怎么下!”

“怎么上去怎么下来,反过来就行。”

“我害怕!我在树顶上!”

“我说了,下来。我们有许多事要谈,小女士。”

“谈什么?”

“看在瘟疫的分上,你怎么不逃进森林,非要爬上树?那样我可以跟过去,犯不着……哦!该死,快下来!”

“我是学故事里的猫!我做什么都不对吗?为什么?我真想知道。”

“还有我。”德鲁伊说,“我也想知道。你外婆卡兰瑟王后也想知道。下来吧,小公主。”

树叶和枯枝纷纷滚落,然后是衣料扯破的声音。希瑞终于出现了,她双腿分开,沿树干滑下,斗篷兜帽的位置只剩一块鲜艳的破布。

“莫斯萨克叔叔!”

“如假包换。”

德鲁伊把女孩紧紧抱在怀里。

“叔叔,外婆叫你来的?她很担心吗?”

“不太担心。”莫斯萨克微笑着说,“她正忙着把皮带浸湿。回辛特拉要花不少时间,希瑞,趁这时间给你的冒险找好借口吧。按我的建议,最好简明扼要。就算这样,我相信到最后,公主殿下,你也会哭得非常非常大声。”

希瑞面露苦相,吸吸鼻子,轻声嘟囔一句。她的双手本能地捂住饱受威胁的部位。

“走吧。”杰洛特审视四周,提议道,“走吧,莫斯萨克。”

“不。”德鲁伊说,“卡兰瑟改主意了:她不想把希瑞嫁给克里斯丁。她有她的理由。另外,由于袭击商队的缘故,我已经不再信任埃维尔了,我这么说你肯定不会惊讶,而王后很看重我的判断。我们甚至不会在纳史特洛格逗留,我会带小家伙直接回辛特拉。跟我们一起走吧,杰洛特。”

“为什么?”

猎魔人看了一眼希瑞,她正披着莫斯萨克的毛皮外套,在一棵树下沉睡。

“你很清楚原因。这个孩子,杰洛特,她就是你的命运。你们的道路已经交叉三次了,是的,三次。当然,这只是个比喻,尤其是前两次。我希望,杰洛特,你不会认为这只是单纯的巧合。”

“我怎么称呼它又有什么区别?”猎魔人挤出一丝微笑,“事情早跟我们的称呼背道而驰了,莫斯萨克。干吗带我去辛特拉?我早去过那儿,也早跟她见过面:正如你所说,我的道路与她有过交叉。可那又如何?”

“杰洛特,你曾要求卡兰瑟、帕薇塔和她丈夫立下誓言。他们遵守了承诺。希瑞就是那个意外之子。命运要求……”

“要求我带走她,让她变成猎魔人?她是个女孩!看着我,莫斯萨克。你能想象一个天真漂亮的小女孩变成我这样?”

“让猎魔人那套规矩都见鬼去!”德鲁伊愤怒地反驳,“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怎么看待她?不,杰洛特,我看得出你还不懂,所以我必须简单点解释。听着,就连白痴也能要求别人发誓,你只是其中之一。这事本身没什么特别,特别的是她,还有她出生后与你之间的纽带。你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没问题,杰洛特:自从希瑞出生,你的愿望和计划就不再重要了,你拒绝什么、放弃什么,也不重要。看在瘟疫和霍乱的分上,就连你自己也不值一提!你明白吗?”

“别大吼大叫,会把她吵醒的。我们的意外之子正在睡觉呢。等她醒来……莫斯萨克,即使她很特别,有时也可以……也必须放弃。”

德鲁伊咄咄逼人地看着他。“可你要知道,你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

“即使这样却还要放弃她?”

“我是放弃了。我有这个权利吧?”

“的确。”莫斯萨克回答,“你有这个权利。可这伴随着风险。有句古话说得好:宿命之剑……”

“有两道刃。”杰洛特帮他说完,“我知道。”

“那就做你认为对的事吧。”德鲁伊扭过头,吐了口口水,“然后想想我为你担的性命危险……”

“你?”

“没错。跟你不同,我相信命运。而且我知道,摆弄双刃剑很危险。别再玩了,杰洛特,把握住送上门来的机会吧。同希瑞建立起监护人和被监护人那样的关系。否则……纽带可能会以其他形式出现,更可怕的形式。你想要否定和毁灭?我想保护你们,你和那小家伙。如果你带走她,我不会反对,我会冒险向卡兰瑟解释一切。”

“你怎么知道希瑞愿意跟我走?你看到了征兆?”

“没有。”莫斯萨克严肃地回答,“但我的确知道,因为她只会在你怀中入睡,她会在梦中叨念你的名字,会伸手找你。”

“够了。”杰洛特站起身,“我该出发了。别了,大胡子。代我向卡兰瑟致意。至于希瑞的恶作剧,你就帮她找个借口吧。”

“逃避毫无意义,杰洛特。”

“你说我在逃避命运?”猎魔人系紧坐骑的腹带。

“不。”德鲁伊看着小女孩,“你是在逃避她。”

猎魔人点点头,跨上马鞍。莫斯萨克一动不动地坐着,用木棍拨弄将熄的营火。

杰洛特缓缓穿过高及马镫的石楠丛,沿着山谷斜坡,朝黑暗的森林走去。

“杰洛特!”

他回过头,发现希瑞站在小丘顶部,灰发的小小身影一副挫败的架势。

“别走!”

他挥挥手。

“不要走!”她在尖叫,但声音小了些,“别走!”

我必须走,他心想。必须走,希瑞。因为……我要永远离开。

“别以为你能轻易抛下我!”她大喊道,“想都别想!你逃不掉!我是你命运的一部分,你听到没?”

没有什么命运,他心想。命运并不存在。对我们来说,命中注定的只有死亡。命运的第二道刃是死亡。第一道是我。第二道是死亡,它与我如影随形。不,我没有权利让你与死亡为邻,希瑞。

“我就是你的命运!”

他听到丘顶又传来几声哭喊,但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绝望。

他踢了踢马腹,催促它踏入湿气浓重、如深渊般阴冷的森林,踏入熟悉而亲切的阴影,踏入漫无边际的黑暗。

几丁质又名甲壳胺,一般指节肢动物的身体表面分泌的一种物质。

指地表水渗入地下时形成的洞窟,多为暴雨冲刷磨蚀而成。

希瑞的全名。

指被他国领土包围的领地。

这部分内容请参见本系列第一部中的短篇《价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