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七

妙极了!消除了焦虑和烦恼后,梅西亚一心只想着快乐的事儿,想着大自然,想着旷野。这才是合情合理的生活。那些听到钟声机械地悼念被他们忘却了的死人的人,都是一些盲从分子,正是这些斐都斯塔人使安娜感到忧虑,使她得不到幸福……不过,现在还为时未晚,她反叛了,她造反了,即使让她两个已故的姑妈知道,让她丈夫知道,让斐都斯塔虚伪的贵族们知道,让贝加亚纳一家人都知道,让科赫鲁多一家人都知道……让整个上流社会都知道……她也要造反……这就是安娜的“关键时刻”,它和堂阿尔瓦罗想像的不一样。他在思考上面说的这些事的时候,还在琢磨着该将马拴在哪儿。接下去他又考虑怎样进庭长夫人的家。他一时想不出办法,如果硬冲进去,就会葬送一切,可他又找不到进门的借口。

这时,堂维克多·金塔纳尔正好从俱乐部回来。他见到自己的妻子正在愉快地和讨人喜欢、具有绅士风度的堂阿尔瓦罗交谈,感到非常高兴。堂维克多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他认为“梅西亚过去是不常来的”。

“我要说,”他说,“除了弗里西利斯、里帕米兰和贝加亚纳外,堂阿尔瓦罗是我最器重的人了。”

平时他喜欢拍拍朋友的肩膀。这次拍不到梅西亚的肩膀,他就拍了拍马屁股。那马回过头来,对这位谦恭的步行者看了一眼。

“你好啊,

刚烈的伊波格里弗①,

①西方神话中的半鹰半马兽。

你跑得跟风一样快。”

堂维克多说。他经常背诵我们的“智慧王子”①和别的文坛巨星的诗作来表达自己愉快的心情。

①这儿指《堂吉河德》的作者塞万提斯。

“说到戏剧,堂阿尔瓦罗,今天晚上佩拉莱斯真的要给我们演《唐璜》吗?有几个伪道学者在暗中活动,妄图取消今天的演出……这太荒唐了!戏剧本身就是道德嘛。再说,还有传统习惯上的问题……”

堂维克多接着长篇大论地谈起艺术道德,不小心触犯了那头“刚烈的马”,惹得它不耐烦起来。

堂阿尔瓦罗立即抓住这个机会,请金塔纳尔叫他妻子去看《唐璜》。

“老弟,您别说了,说起来也真难为情……不过,这是事实。我这个老婆呀,脾气太古怪了。她还从来没有看过,也没有读过《唐璜》呢。和别的西班牙人一样,她知道这出戏的一些零散诗句,却不了解全剧……或者说是喜剧吧。还得请索里亚①多包涵,我不知她是不是……这匹倒霉的马,它的尾巴打到我的眼睛了。”

①《唐璜》的作者。

“请您走远点吧,这畜生是不会安宁的……不过,您说安尼塔还没有看过《唐璜》,这是不能原谅的。”

虽说堂阿尔瓦罗认为索里亚的这个戏不道德、虚伪、荒唐、非常不好,而且,他还常说莫里哀的《唐璜》(他没有看过)要强得多,但他此时却觉得有必要赞美一下民间诗歌①,便像一个知恩图报的记者那样说了几句好话。

①这儿指索里亚的剧作。

金塔纳尔不能原谅索里亚捆绑梅希亚那个情节。他认为唐璜与唐娜·依纳斯·德·潘多哈的幽会也与骑士的身份不相符。“这么一来谁都是征服者了。”除这两点外,他认为索里亚的作品是部佳作,尽管在当代戏剧界中不乏更好的作品。堂阿尔瓦罗则认为将堂路易斯①捆绑起来和他以未婚夫的身份躲进未婚妻的家里这一情节很真实,很巧妙,也非常合理。他本人就有过多次这样的经历,而且,都非常成功,他并不因此就成了不光彩的人。不要把爱情和骑士小说混同起来。前者是为了追求欢乐,后者是为了追求虚荣。如果为了虚荣,那么,他和唐璜一样,也会注意保持自己的名誉。不过,这个斐都斯塔保皇自由党的头头并没有把这种看法说出来,他只是说自己也希望安娜那天晚上去看戏。

①即上文的梅希亚。

“就算您懒得出门,就算您又犯了老毛病,将自己关在家里……今天您也一定得去……”

在他们俩一再坚持下,安娜盯视着梅西亚的眼睛,庄严地答应去看戏。

她真的去了。

戏是八点开场,她在侯爵夫人、埃德尔米拉、巴科和金塔纳尔的陪同下,八点一刻进入剧场,走进贝加亚纳家的包厢。

斐都斯塔剧院(或者按《御旗报》的评论家和记者文雅的称呼是面包广场大剧院)是个古老的上演喜剧的剧场,四壁透风,仿佛随时都会倒塌。如果天刮北风,下雪,雪花就会从天窗飘下来。幕一拉开,小心的观众就会想到自己可能会得肺炎,有些池座里的观众还会不顾礼节地将脸遮起来。斐都斯塔人都知道,上剧院看戏要穿得暖和些。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去堤岸和林阴大道时,总是穿得花枝招展,白的、红的、蓝的,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有,但上面包广场的大剧院时,一般只穿灰黑色或栗色衣服,除非遇到重大的节日。身穿锁子甲的演员在舞台上冻得发抖,穿得花花绿绿的舞蹈女演员也冻得牙齿直打架。

舞台布景越来越陈旧,但市政府并不打算更新,因为那儿的官员大多不喜欢艺术。上演《仲夏夜之梦》这样的喜剧时,那些森林的背景由于缺乏麻布和纸板做不出来,只好让观众通过想像来弥补不足。至于舞台上的横幕,只有一块象征宁静蓝天的天幕和几块用高超技巧画制的布景。由于演出的大部分现代剧需要在客厅里有像样的陈设,这些陈设不能用镶板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代替,导演无奈只好让剧中人在蓝天下表演。幕布和舞台两侧的布景有时也会“罢工”,突然倒下。一次,被反绑在一棵树上的老好人迭哥·马尔西亚突然到了唐娜·伊萨贝尔·塞古拉的化装室。这么一来,舞台上一片混乱。原来作为树林的布景突然倒了。

斐都斯塔人对这些被隆萨尔称为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东西已习以为常,他们对什么都不在乎,尤其是那些坐在包厢里的体面人物。他们上剧院不是去看戏,而是与情人眉来眼去,互相调情。在斐都斯塔,夫人们不愿坐剧院的普通座位,那种座位真不像样子。只有那些粗野的女人或来赶集的乡下女人才在那儿就座。那些高雅的贵族公子也不愿坐普通座位,他们总是去楼上楼下的包厢。躲进那儿后,他们可以抽烟、谈笑、吵闹,打断演出,他们认为这一切都很高雅,他们只不过是在模仿马德里的那种情景。对这一切都看透了的老妈妈则在包厢的后面打瞌睡。那些能够或自以为还能够出出风头的中年妇女,则和姑娘们一起显露她们的迷人之处或她们的深色衣服,同时,还用眼神或言语贬低其他妇女的长处。斐都斯塔的妇女一般都认为,上剧院只不过是为了戏剧艺术,只不过是为她们每两天能在剧院度过三小时,看看邻居和女友的服装和其他情况。她们既不听唱,也不看戏,更不懂舞台上的演出。只有当滑稽演员们在台上大叫大闹(有的使用武器;有的突然弄清楚,他们原来是父子关系或相爱的人原来是近亲,接着,引起一阵哭叫)时,斐都斯塔那些老妈妈才会回过头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文明省城的其他有文化的观众也不那么专心看戏。一般人都认为,说唱剧①比诗歌剧强。统计表明,那些演诗歌剧的剧团都破产解体了。配角演员常常留在城里,人们一眼就能认出他们,因为他们冬天还着夏装(服装一般倒还合身)。其中一些人在城里落了户,还当上了地方合唱队的队员,从事歌剧或说唱剧的演出。另一些人得到一次义演的机会,演上了主角,在城里一些业余青年演员的帮助下,演出他们擅长的戏,挣得十几个杜罗,随后到别的省去演出。最后还是破了产。诗歌剧艺术家有时也会锒铛入狱,这和决定国家命运的政府有关。其实过错还在剧团的老板,他们不发工钱,还侮辱挨饿的演员。斐都斯塔各个剧团的不幸遭遇,可以说明斐都斯塔人不喜欢舞台艺术,但这只是一般的情况。斐都斯塔也不乏热爱诗歌剧的人,如青年店员和排字工人,他们在地方剧院里培育着塔里亚②的“艰难艺术”。据《御旗报》和其他地方报刊报道,他们还取得丰硕的成果。

①西班牙的一种小型歌剧。

②希腊神话中的喜剧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