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莱斯顿家的人》全文_作者:赫胥黎

在公地住宅的小屋子里,葛莱斯顿一家人生活得多美好,多精神化!甚至连家里的小猫都吃素——至少在公开场合它不沾荤。连小猫都不沾荤,因此,小施菲亚的行为真不可原谅了。何况小猫波西是动物,只有四岁;而小施菲亚六岁了,且是人。如果波西,一只流着老虎血液的猫,能够吃蔬菜,吃马铃薯,吃牛奶,最多偶然来一顿核桃酱就心满意足了,那么施菲亚当然能够克制偷吃肉食的馋嘴习惯。尤其是在别人家里。使葛莱斯顿家人特别难受的那件事是发生在茱蒂丝家里,那是结婚后第一次到茱蒂丝那里小住。美珊?葛莱斯顿太太很怕她姐姐,怕她的尖舌头,怕她的笑声,怕她的冷言冷语。拿自己丈夫和茱蒂丝的丈夫比,她不免有点嫉妒。杰克?朋勃路的书不仅受人激赏,而且赚了不少钱。而可怜的海钵……“海钵的艺术太内在,”他妻子总是这样解释,“太精神化,所以大部分令人看不懂。”她恨杰克?朋勃路的成功,因为他成功得太彻底了。如果他赚了钱,但作品评价低;或者,作品评价高但赚不到一毛钱,美珊就会心平气和一点。但是既赢得赞赏又是每年一千镑的收入——这实在太多了。像海钵这样有天才的人,竟然既赚不到钱又没有人提他的名字,世界上就不该再出现如此左右逢源的人。尽管如此,她最后还是接受了茱蒂丝的频频邀请。何况,一个人应该爱自己的姐姐和姐夫。而且,正好公地住宅的所有烟囱要清扫,屋顶漏雨的地方要修补。茱蒂丝的邀请正好可以行个方便。美珊于是决定去小住几天。然后就是施菲亚去到那里做了那件不可原谅的事。她下楼吃早餐趁别人还没到时偷了一片熏肉,那盆熏肉摆得整整齐齐是她姨妈姨丈准备的第一道佳肴。妈妈来了,她无法当场把那片肉解决掉,只好将它藏起来。当茱蒂丝数周后在嵌花的意大利柜子里找东西,其中一个抽屉里留下了一小滩干油渍的有力罪证。

那一整天过去,施菲亚一直找不到机会消受她的战利品。直到晚上,她的小弟弟保尔在洗澡时,她才得找回已经冷硬的肉片。以心虚的小偷的速度慌忙上楼把它藏在枕头底下。熄灯以后才将它解决掉。第二天早晨枕头下的油渍和一片有齿痕的碎块败露了她的秘密。茱蒂丝爆出了阵阵抑制不住的大笑。

“这像伊甸园的夏娃,”她在爆笑间歇的喘息中说:“偷吃知善恶的猪肉。但你若以禁食熏肉作绝对的神圣戒命,我的好美珊,你还能期望她遵守么?”美珊保持着她那习惯性的笑容——甜甜的、宽恕的、和蔼的笑容。心里却气得发抖,这孩子竟在茱蒂丝和杰克面前丢大人的脸。

她应该好好给这孩子一顿修理,但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大人不应该对孩子凶暴,一个人不应该被人看出自己被触怒了。与施菲亚讲大道理,她解释,她恳求,哀伤多于愤怒地,企图激起施菲亚善良的本性。

“你爹爹和我不认为杀动物吃是对的,因为动物有感觉会难过;我们可以吃蔬菜,因蔬菜不会流泪。”

“你怎么知道蔬菜不会?”施菲亚不怀好意地射出一箭,并板着一张坏脾气的臭脸。

“我们不认为是对的,亲亲,”葛莱斯顿太太不理她的插嘴继续说:“而且我相信你也不会愿意杀害动物,如果你想得通的话0想想看,我的小宝贝,为了做那熏肉,必须杀死一只可怜的小猪。要杀死它,施菲亚。你想想看,一只可怜无辜的小猪从来没有害过人。”

“但是我讨厌猪,”施菲臣喊着。她的脸色由愠怒突然转成凶狠,她的眼神呆呆凝视且含着愤恨地眨着。“我讨厌它们,讨厌它们,讨——厌——它——们。”

“不错,”茱蒂丝姨妈说,她真不是时机地在训话之间出现。

“不错,猪是讨厌。那就是为什么人把它们叫做猪。”美珊喜欢回到公地住宅的小屋子和那里的美好生活,喜欢逃离茱蒂丝缺乏敬意的笑声,再不愿忍受看杰克成功的羞辱。在公地住宅她大权在握,她是家庭命运的统治者。对来拜访他们的朋友,她喜欢带着笑容说:“我觉得,以我们自己的方法,小小规模的,我将耶路撒冷建在英国这片绿色乐土上。”美珊家的酿酒事业是从她的太祖父开始,宝世杰酒厂在赤夏和德贝家喻户晓。美珊分得每年约七百镑的家产。葛莱斯顿家人的精神化生活是一棵经济树开出来的花朵,这棵经济树的根吸的是啤酒,但如果为英国工人解渴着想,海钵会将他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做酒而不是过美好的日子。啤酒配上和美珊结婚的事实(啤酒带来经济支援,美珊则和他气味相投),才使他能培养艺术和宗教的倾向,使他成为一个理想主义的传道者。

“这就叫做分工合作,”茱蒂丝会嘲笑地说:“别人喝酒,美珊和我思想。或者至少说我们想我们所想的。”海钵是个那种背上老是背着背包的人,甚至在闹市,在他偶尔去伦敦的时候,海钵看起来也好像刚从白郎峰下来的样子。背包成为他表现灵性的标志。当海钵走过的时候,可以看到他那长长的腿,穿着登山裤,他的漂亮胡子像开花一样环着他的脸飘动。背上的背包满溢出绿色的韭菜和白菜,好像要那么多才够供应一个吃素菜的家庭,野孩子围着他叫嚷,轻浮的少女指着他大笑。海钵不理他们,或是从他长满胡子的脸上摆出一副宽恕和幽默的笑容。我们都有我们各人的背包要背。海钵不仅是容忍地背他的背包,而且是勇敢地,积极地,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地背;配合背包还有别的记号表示他的不同常人,超出平凡俗人——那是他的胡子,一身宽大的登山装束,和拜伦式的衬衫。他以自己的与众不同而洋洋自得。

“哦,我知道你们认为我们可笑,”他会对生活在粗俗的物质世界的朋友这样说:“我知道你们笑我们惊世骇俗,行动古怪。”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这些朋友回答——礼貌的谎言。

“如果你们不笑我们古怪,”海钵追击着,“那么你们在那里做什么呢?你们在打小孩,折磨动物,吊死人,只因为他偷了一先令,你们做一切旧时代人做的可怕事情。”他很自傲,很自傲,他确认自己优越。美珊也是这样。除了表示宽恕的美丽笑容,她还确信自己优越。她那笑容——是对她灵性品质的保证商标。一个比蒙娜丽莎更慈祥的微笑,因此她那贫血的薄嘴唇曲成一弯甜甜的、宽恕的、慈祥的新月形,天性沉郁不乐的脸渗入了不相配的和悦。这种笑容的产生全因为常年的任性自我牺牲,固执地追求最高境界,自觉对人类和敌人的爱。(对美珊而言,人类和敌人实在是异词同义;人类就是她的敌人,虽然她也不会承认。她感觉到敌意,因此她爱,诚意地,小心地;她爱因为她实实在在是恨。)结果习惯成自然,这笑容就固着在她脸上,日日不停地亮着。

像忘记关掉的汽车灯,在大白天里,不必要地亮着。甚至在她沮丧或生气的时候,甚至在她为贯彻自己的意志与人斗铁公鸡的时候,笑容依然如旧。鼠褐色前拉斐尔派的发环下面,一张沉郁苍白的脸时时不相称地亮着宽恕慈爱的神色——那是对所有可厌可恨的人类的宽恕慈爱;只是在她灰色的眼睛里依然可以看出她各种情绪变化的踪迹,尽管美珊有多小心地将其藏在宽恕慈爱的表情里面。

由于她的太祖父和祖父手上赚的大笔钱,她父亲已是天生富贵和命中注定的地主绅士。酿造业是低级卑下的行业,但也是供他父亲做高级活动的有利背景;他因此成为一个打猎钓鱼者,农场经营者,马和杜鹃鸟的畜养者,国会议员和伦敦各俱乐部的会员。

第四代显然已足以发展到艺术和高等思想的境地。青春年代的美珊及时地发现了威帘?毛礼斯①和贝森夫人②,发现了托尔斯泰和罗丹③,民族舞蹈和老子。固执地,以她全部的意志力,她忙于灵性的争战,忙于猎获最高境界。而她的姐姐也在那时发现了法国文学以及马奈和多米哀,甚至,有一段时间,对马蒂斯和塞尚有着一股淡淡的狂热(因为她的本性就是淡淡的、乐观的)。一个酒坊世家出身的人必然会走向这种印象主义或精神神学或共产主义的路上去。然而另外还有一条通往这种精神高原的道路:那就是海钵所走的路。海钵的祖先不是酿酒商。他来自较低的阶级,至少可说是较贫穷的基层社会。他父亲在兰威奇开一家布店。葛莱斯顿先生是一个瘦弱的人,生性好辩,并爱吃腌洋葱。因消化不良使他的脾气变得暴躁,因为时时意识到自己出身卑微使他变成具有反叛性的家老虎。在工作之余他读社会主义文学,他的妻子则寄生于一种非教会的虔诚,而他不相信那一套,因此常唠叨不休地烦他的妻子。海钵在学生时代时是一个懂得应付考试的聪明孩子。在学校成绩很好。

家里人因他而感到非常骄傲,因为他是惟一的孩子。

“你记住我的话,”他父亲说,他父亲在午餐后到开始消化不良的中间那一刻钟情绪总是很好,“这孩子将来必定会有惊人的成就。”几分钟以后,只要消化不良的迹象一出现,他就会向儿子怒吼,请他吃巴掌,赶他出门。

在运动场上吃不开的海钵以读书向他的运动对手挑战,以公共图书馆代替足球场,那许多个下午,总是躲在家里读他父亲的革命书籍,这是他与众不同和优越感的起点。美珊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他那种政治的与众不同和反基督教的优越感,就是从这里开始。美珊的优越感是在艺术和心灵方面,是一种好强的结果。有一阵子海钵对社会主义的兴趣完全排在艺术的后面,他的反教权思想带有东方宗教意识。这是可想而知的。

令人想不到的是他们俩竟会结婚,竟会碰头。地主兼造酒商的孩子和布商的孩子碰在一起而结婚,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这奇迹是由化妆舞会所促成的。他们同时来到一个花园,在兰威奇郊区,主人是讲师文罗先生,他经营这花园以便让赤夏郡所有才子佳人能在此踏青散步。于是美珊驾着车从乡下来到花园,而海钵正好从闹市钻出来。他们相遇,然后爱情带他们走上了以后的道路。

美珊那时二十四岁,带着忧郁而气色苍白的脸,不能说不漂亮。海钵大一岁,高而瘦得出奇的少年,有一张老鹰般刚毅的脸相,却可看出骨子里极为柔顺(“一只绵羊穿着老鹰的外衣”茱蒂丝有一次这样描述他),另外他有一头漂亮的头发。胡子倒是一根也没有,那时经济压力使他还不能排上与众不同和优越的招牌。在拍卖人办事处,海钵做一个小职员,如果留个长胡子,穿上开扣衬衫,再背上那个象征洒脱的背包,不被老板开革叫滚蛋才怪。这些东西到海钵和美珊结婚以后才变成了可能,而美珊每年七百镑收入为他解除了不得不为赚钱而屈身工作的枷锁。在兰威奇的那些日子,他能力所及的只是戴上一条红领带和发表些个人妙论。

他们这段罗曼史多半是美珊写成的。默默地,以一种激情,一种几乎是冷酷的激情,她崇拜他——他弱不禁风的身体,他纤细的手,他的脸,那老鹰般的相貌,那别人看起来有点装腔作势的特别气质,他的一切,所有一切。“他读过威帘?毛礼斯和托尔斯泰,”她的日记上写着,“他是我遇到过的极少数有责任感的人。所有其他人都是那么轻浮,那么自我中心和漠不关心。就像尼禄王在罗马全城大火的时候还在拉他的小提琴。他不是那种人。”这就是为什么她觉得喜欢他。但她的激情实际上是因为海钵的相貌。像一片带着雷电的沉重乌云,她压临他的头顶,准备以激情的闪电击破他,以强势的意志攻陷他。海钵被她唤起了激情的电流。因为她爱,他就以爱相报。他的虚荣心也得到了安慰,只是理论上他仍蔑视阶级差距和财富。

地主兼酿酒世家听美珊说要和布店老板的儿子结婚可吓坏了,但是他们的反对只有增强她固执的决心,决心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纵然她不爱他,她也要为了自己的原则和他结婚,就为了海钵的父亲是布商,就因为所有这些阶级问题是不相干的胡说八道。此外,海钵有才干,至于是那一种才干则颇难辨别。但是无论是哪一种才干,如只待在拍卖办事处里无疑会窒息而死。她每年七百镑的收入可为他的才干提供活动的天地。因此与他结婚是一种责任,并有实用的意义。

“不管怎样人就是人。”她对父亲说,为了希望说动他父亲,特意引用了这句他父亲最喜欢的诗句;她自己倒觉得这位诗人布恩斯既粗俗又乏灵性。

“但是羊就是羊,”宝世杰先生反击说:“鳖就是鳖——不管怎样又怎样。”美珊的脸气得发黑,立刻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三星期后她就和几乎是被动的海钵结了婚。

至今,施菲亚已六岁多一点了,而小保尔,患了喉腺肿,并喜欢拉警报地哭哼,也已五岁了,而海钵,在妻子的影响下,已发现他的才能是在艺术方面的,现今已是一个画家,以缺乏生气的笨拙风格闻名。随着每一次的失败,他越挑战般地昂视阔步,穿着登山装,背着背包,留着长长的胡子。同时,美珊就大谈海钵的艺术的“内向性”。他们设法使自己相信因他们的优越阻挡了他们应得的赞誉。海钵的不成功正是那种优越的明证(虽然可能不是最令人满意的证明)。

“但海钵的时运一定会到来,”美珊坚信地预言。“以他的天才,时运不得不到来。”同时萨里郡公地住宅的小屋子里却堆满了卖不出去的画。它们全都是寓言式的画题,风格平板具有古印度人气质,上面的东方土著夸示着大胸脯,蜂腰和肥臀。

“我建议你,海钵,”——离别的时候,在月台上,在等火车带他们回公地住宅的时候,茱蒂丝临别的劝言——“我建议你,试着在你的画上加一点性的刺激。不要这么平板。这样你会使我高兴,如果你试一次看看。真的加上性的刺激。”避开那种人真是件令人快慰的事,美珊想。茱蒂丝实在太……

她的嘴唇笑着,她的手挥着再见。

“回到自己可爱的小屋子岂不是太好了!”当计程车越过公地花园大门的时候,她大声说:“岂不是很好么?”

“太好了!”海钵说,只为了回应妻子那股颇为勉强的喜悦。

“太好了!”小保尔以喉腺肿后面迫出的粗重声音附和着。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当他不拉警报的时候,他常常说别人盼望他说的话,做别人盼望他做的事。

穿过车窗,施菲亚冷冷地看着树间那幢长长的矮房子。“我觉得茱蒂丝姨妈的房子比较漂亮。”她坚决地下了结论。

美珊以笑容燃亮了她的脸。“茱蒂丝姨妈的房子是大些,”她说:“而且豪华得多。但这是家,我的宝贝。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没啥稀奇,”施菲亚坚持着,“我还是比较喜欢茱蒂丝姨妈的房子。”美珊宽恕地向她笑着摇摇头。“当你长大一点的时候,你就会懂我的意思了。”她说。一个奇怪的孩子,她想,一个难应付的孩子。不像保尔,他好教导得多,太好教导了。保尔接受建议,听话,顺从家里精神化教养,施菲亚就不同了。她有她自己的意志。

保尔像他父亲。然而,从女儿身上美珊可以看到自己的固执、激情和果断。如果这意志能好好被引导的话……但问题是这意志总是含着敌意、反抗和不驯。美珊想到那件令人叹息的事,就在几个月前,为了不允许她做某些她想做的事,施菲亚大怒,竟掴了她父亲一巴掌。海钵和美珊决定要好好惩罚她,但是用什么方法?不能揍,当然,揍的方法是不被考虑的。最重要的是要让孩子知道她犯了严重的错。最后他们决定由海钵严肃地(当然,同时要温和地)向她训诲,然后让她自己去惩罚自己,让她的良心去惩罚自己。这好像是极理想的方法。

“我想讲一个故事给你听,施菲亚,”那天晚上海钵说,并把女儿抱到膝盖上。“有一个小女孩,她爹爹非常爱她非常爱她。”施菲亚怀疑地看着他,但没说话。“这小女孩有时候是一个糊涂孩子,虽然说我不相信她是真的淘气。然后有一次她在做一件不好的事情,她爹爹叫她不要做。然后你想那小女孩怎么办?她竟打她爹爹一巴掌。她爹爹就很伤心很伤心。因为他的小女儿做错了,对不对?”施菲亚倔强地点了个头。“如果一个人做错了事,他就必须接受惩罚,是不是?”孩子又点点头。海钵心里暗喜,因为他的话产生了效果,孩子的良心被点发了。探过孩子的头顶,他和美珊交换了一下得意的眼色。“如果你是那位爹爹,你那么爱你的女儿,结果她打你一巴掌,你会怎么办,施菲亚?”

“还她一巴掌。”施菲亚毫不迟疑狠狠地说。

回想起那时的情景,美珊叹了口气。施菲亚是难以应付的,施菲亚绝对是个问题,车子到了大门,葛莱斯顿一家人下了车并搬下了行李。因小费给得不够,司机嘀咕着。背起背包,海钵尊严而容忍地转开,他已习惯了这种事,他总得为此受苦。付钱这件事永远是属于他的责任——一种令人不愉快的责任。美珊只是拿钱出来。

这份差事越来越令人厌恶之极!他必须在小费付太少而受辱及美珊的小气之间为难。

“四英里的路程只给两便士小费!”司机对远去的背着背包的海钵吼着。

美珊甚至连两便士都不想给,但为了传统习惯总得多少给一点。传统习惯是愚蠢的东西,但有什么办法,纵然是鬼魂也得和这世界妥协一点。因此,在这种情形下,美珊准备和这世界只妥协两便士,绝不超过两便士。海钵知道如果他多给小费的话她会很生气。当然,不是公开地,不是明显地。她从不明显地生气和收敛起笑容,但她那带着饶恕口气的不赞成会好几天沉重地压着他。好几天,她会借此大打经济算盘,以便弥补从两便士到六便士小费之间的浪费额。她的经济算盘主要是打在食物上,而节省的理由总是精神方面的。吃是粗俗的,这与高级享受和高级思想是不可两立的,想想“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殍”的景象,多可怕。于是牛油和巴西核果减少了,美味蔬菜和上等水果减少了。三餐减了又减直到只吃麦片粥、马铃薯、大白菜和面包为止。惟有到原先的浪费被弥补了好几百倍之后,美珊才开始放松苦行僧式的生活。经过这么一段艰苦日子以后,海钵会好久一直避免这种类似的浪费,甚至像现在这种情形,为了经济原则,使他痛苦地,屈辱地和司机——这种老经验司机——发生冲突。

“下一次,”计程车司机吼着,“我要拔你的胡子抵偿不足的小费。”海钵走过门廊,将身后的门关上。安全了!他卸下背包并小心地放置在椅子上。粗俗、强蛮的畜牲!但是他终究只拿走了两便士。美珊就没有理由好抱怨或扣除豌豆和豆荚的供应了。在一种淡泊的精神化的观念之下,海钵很喜欢他的食物。美珊也是如此——深深地,强烈地喜欢。那就是为什么她变成了一个素食者,为什么她的经济算盘总是打在牺牲肠胃上——就是因为她太喜欢食物。她如果剥夺自己几口美味食物她会感到痛苦,但为了某一种意念使她更喜欢牺牲几口美味食物而接受痛苦。因牺牲自己,她感觉到她的整个生命发射着有力的光芒;因为痛苦,她变得更坚强,她的意志重上了发条,她的精力旺盛起来。然而被抑制的本能食欲却在意志之墙后面上升又上升,深沉地充满了潜在力量。但在两种本能的争斗之中,美珊所喜爱的那种强势力量的本能一般来说还足以克服贪食的本能;在不同的快感中,运用个人意识的意志远比吃糖果或草莓乳酪更有快感。然而,情况并非永远如此;偶然有几次,她突然被不可抗拒的欲望征服,美珊会买一整磅巧克力,仅在一天里,秘密地解决掉,那时她以第一次投向海钵的那种强烈激情投向糖果堆中。随着时间的过去,两个孩子出生以后,她对丈夫的肉体激情渐渐减弱,而投身于巧克力的次数却愈来愈多。这好像是性的出口被封闭后,旺盛的精力便被迫在食欲上决了堤。经过一次放纵以后,美珊总会比平常更严格地遵行苦修精神。

葛莱斯顿家人回到他们公地住宅的小屋子,三星期以后,战争爆发了。

“大部分人都改变了,”茱蒂丝在第三年的时候说:“有些人变得根本认不出了。虽然海钵和美珊没有变。战争只是使他们比从前更像他们自己,奇怪。”她摇摇头。“真奇怪。”但是这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乃是势必如此的。战争只有在海钵和美珊身上增强了他们特别的海钵主义和美珊主义。它更增高了他们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因之他们与一般群众分离得更远。因为当一般人相信战争,辛苦作战时候,海钵和美珊则完全反对,并以部分佛教徒思想,部分国际社会主义和部分托尔斯泰思想,拒绝参与任何战争工作。在四海皆疯狂之中,他们几乎是惟一的清醒者,他们的优越因迫害而得到了证明并被神圣化了。经过征兵法案的审判,私下的反对却因官方的制裁而成功了。海钵终于未参与战争工作,他被送到多塞特服劳役,伟大的反抗精神使他自认为是一个殉道者,一个与众不同的高等生灵,不人道的战争事务局反使他超越了一般人群。就美珊而言,她比海钵分享了更多这种超越感,但对她的精神生活最有力的刺激物,与其说是战时的迫害,不如说是战时的物价波动和飞涨。在最先几周的混乱中她陷入了极端的痛苦,她以为自己所有的钱都将变成废物,她想像自己同海钵和孩子在饥饿和无家可归的情况下沿门托钵。她立刻解雇两名佣人,并把食物供应减缩到像犯人的程度。一段时间过去后她的钱仍完全像平常一样进来,但美珊多么喜欢自己所实行的经济政策,所以她不愿再回复到原先的老生活方式。

“终究,”她争论着,“让外人在屋子里伺候你们并不算是好事。并且,为什么他们就应该伺候我们?他们岂不和我们一样是好好的人。”

这是对基督教义的虚伪附和,实际上在她心里他们实实在在是卑下的。

“只因为碰巧我们有钱雇用他们——就为此他们不得不伺候我们。这常使我觉得不安和羞耻。你是否有同感,海钵?”

“常常有。”海钵说,他永远是妻子说一他绝不说二的。

“此外,”她继续说:“我认为一个人应该自己做自己的事,人不应该不接触生活中卑微的现实。自从我开始做家务以后才真正觉得更快乐,你不觉得吗?”海钵点头。

“而且这对孩子更有益,他们可以从此学习谦卑和服务……”不用仆人,一年可整整节省一百五十英镑。但在食物上省下来的钱却因物资缺乏和通货膨胀而抵消了。每当物价上升一次,美珊苦修精神的狂热就更强烈更深切一层。因此,她也相信孩子如果送去寄宿学校一定会被教坏,会变得虚荣浮华。“海钵和我非常相信家庭教育,是么,海钵?”海钵自然十分同意。在家受教育,美珊并坚持不请家庭教师。为什么一个人自己的孩子要受外人的影响?

也许外人会给他们坏的影响。无论如何,别人教总没有自己教来得好。当然这是很艰巨的工作——你的理想越高,便愈艰巨。但为自己的孩子牺牲难道不值得么?因为有这样激起高尚意念的一问,美珊那弯成新月形的嘴唇便更具灵性了。当然这是值得的,这工作将有无穷的乐趣——不是吗,海钵?想想去培养自己的孩子好好长大,指导他们,将他们的性格塑造成理想的模式,引导他们的思想欲望进入高尚境界,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人喜悦?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人心灵满足?当然不能用强制教育,孩子绝不能强迫他们,教育的艺术在劝导孩子去塑造自己,由他自己塑造成最理想的模式,告诉他们如何去做一个建造高尚自我的工程师,激起他们像美珊所说的“自我塑造”的热诚。

对施菲亚而言,使她母亲不得不承认,这种教育艺术是行不通的。施菲亚不想塑造自己,起码她不想塑造成美珊和海钵认为是最美好的模式。她令人气馁,缺乏道德美感,而葛莱斯顿家人的教育方法完全凭借这种道德美感。他们告诉她说,粗鲁无礼、不听话、讲粗话和说谎是丑的。而温文有礼、服从和真实是美的。“但我不在乎丑,”施菲亚就这样顶嘴。没有别的可行的办法可对付她,除了给她一巴掌,而巴掌是违反葛莱斯顿家人的原则的。

艺术和智慧之美对施菲亚而言似乎和道德美感同样微不足道。

想使她对钢琴发生兴趣是多难的事呵!她母亲原以为施菲亚具有不同凡响的音乐细胞,当她两岁多的时候,便已能将“三只瞎老鼠”唱出调子来。但她不想深造她的天分。她母亲说一个了不起的小孩,名叫莫扎特的故事给她听。施菲亚就讨厌莫扎特。“不要不要!”每当她母亲提到这可厌的名字时,她就这样吼。“我不要听。”为了表示绝对不要,她会用手指塞住双耳。尽管如此,当她九岁的时候,她能弹“快乐农夫”从头到尾毫无错误。美珊仍然期望把她培养成音乐家。同时,保尔是未来的乔陶④,他被认定是遗传了父亲的才能。他驯良地接受这份事业就像他同意学习字母一样。施菲亚,相反地,就是拒绝读书。

“但是你想想看,”美珊很兴奋地说:“那是多了不起啊!当你打开书,能从里面读到人们所写的一切美丽的东西,那是多了不起啊!”她的甜言蜜语毫无效果。

“我情愿玩耍,”施菲亚倔强地说,脸上那种坏脾气的沉郁表情恐怕要同她母亲的笑容一样永远定在脸上了。为了遵守不勉强的原则,海钵和美珊由她玩去,但心里却忧虑着。

“你弄得你爹爹和妈咪好伤心,”他们说,企图唤起她的良知情感。“好伤心好伤心。你愿不愿意读读看,就为了使爹爹和妈咪高兴?”孩子仍以一张愠怒的、倔强的臭脸相对,并且摇头。“就为了让我们高兴,”他们哄劝着。“你使我们好伤心。”施非亚从母亲的一张痛苦而宽恕的脸看到另一张父亲的痛苦而宽恕的脸,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我是坏孩子,”她气急地哭着。“我就是坏孩子,不要管我。”她讨厌他们的伤心,讨厌他们弄得她伤心。“不要管我,走开。走开。”当他们想安慰她时,她却大声哭叫着。她伤心地哭着;但仍是不愿意读书。

保尔,相反的,非常好教,非常好塑造。虽然很慢(因为喉腺肿的关系,他不很聪明),但说有多温顺就有多温顺,他开始学着念一些驴子在草地上之类的东西。“你听保尔念得多好。”美珊常会说,希望用激将法刺激施菲亚。但施菲亚只是做了一个不屑的脸色然后走出屋子。这种计算的结果是她开始偷偷在二三个星期里自己自修起来。她的双亲起先因此感到骄傲,但当他们发现她所以会分外努力的真正动机,骄傲就完全失去了。

“这是什么可怕的小书?”美珊问:她从施菲亚的冬天内衣里发现了一本‘尼卡德与密西根林萨大道杀人者’,封面上画着一个人被一只大猩猩从摩天大楼屋顶上抛下来。

孩子从她手上一把将书抢了回去。“这是一本很好看的书,”她争辩着,罪恶感激起的愤怒使她的脸变成暗红色。

“亲亲,”美珊说,美丽的笑容掩盖着心中的恼怒,“你不能这样抢夺,抢夺是丑的。”

“我不在乎。”

“让我看一看,请你。”美珊伸出她的手。她笑着,但她苍白的脸上神态坚决,她的眼神命令着。

施菲亚面对着她,倔强地摇着头。“不,我不要给你。”

“请你,”她母亲求着,更宽恕地,更威严地,“请你。”最后在突然奔流的眼泪和愤怒之中,她交出了书跑进花园里面。“施菲亚,施菲亚!”她母亲喊着。但孩子不愿回来。她认为看着她母亲侵犯她私人世界的秘密乃是不可忍受的事。

因为喉腺肿保尔看起来几乎是个低能儿童。美珊不相信医生,尤其不相信外科医生,也许因为费用太贵。因此她未将喉腺肿连根拔除,然后腺肿就长大了,并在喉咙里化了脓。每从十一月到五月他的感冒,扁桃腺炎,耳痛就从不间断。一九二一年冬天对保尔来说是最糟的一个冬天,一开始传染到流行性感冒,感冒转成肺炎,肺炎在复原的时候又出麻疹,麻疹在新年的时候发展成中耳炎,而中耳炎威胁着他终生变得耳聋。医生断然要求动手术治疗,然后要到瑞士去养病,要在干燥有阳光的山上才能复原。美珊犹豫着。她一直确信自己那么穷,因此她觉得怎么可能照医生的要求去做。在困惑中她写信给茱蒂丝。两天以后茱蒂丝亲自到了。

“你是否想让孩子死掉?”她严厉地问她妹妹。“你为什么没有早几个礼拜带他离开这个肮脏阴湿的洞?”几小时内茱蒂丝把一切事情安排好,海钵和美珊立刻带孩子出发。他们将坐卧车直达瑞士洛桑。“但卧铺确实是不必要的,”美珊反对着。“你忘了(她美丽地笑着)我们只是普通人家。”

“我惟一记得的是你们要带着生病的孩子一起走。”茱蒂丝说,并订了卧车票。保尔将在洛桑动手术。(打去洛桑医院的电报费包括回电费是那么贵,美珊好心疼。)而当保尔好一点的时候他将到雷辛的疗养院疗养。(又得打个电报,不过,这是茱蒂丝出的钱。美珊忘记把钱还给她。)同时美珊和海钵还得找一家好旅馆,这样保尔治疗完毕的时候才会有个落脚的地方。并且他们至少要在那里呆六个月,最好是一年。而施菲亚将和茱蒂丝一起住在英格兰,这样可以省美珊不少钱。茱蒂丝将为他们的公地住宅找一个房客。

“提起蛮子!”茱蒂丝对她丈夫说:“我从未见过像施菲亚这么爱吃肉的蛮孩子。”

“我想这就是素食主义的父母所导致的结果。”

“可怜的小家伙!”茱蒂丝怀着义愤的怜悯说:“有时候我真想溺死美珊,她是这么一个罪该万死的笨蛋。那些孩子从小到大都绝不让他们走近别的孩子!真要让别人笑死!然后成天对他们说灵性,说耶稣,说不杀生,说美,说慈悲,谁知道还说了些什么!然后永远是笑眯眯的,纵然在生气的时候也一样!这真可怕!真可怕!而且是多么愚蠢。难道她不知道要想把孩子变成魔鬼最好的方法就是要他变成天使?唉,算了……”她叹了口气,忧思地沉默着;她自己没有孩子,而且如果真如医生所说的话,她将不会有孩子了。

几个礼拜过去后,小野人渐渐文明起来了。她所学到的第一课就是中庸之道。朋勃路家的食物是美味又丰富的,起先,对于一个长久处于禁欲精神生活的孩子而言,这是多么可怕的诱惑。

“明天还有,”当这孩子还要再来一份布丁的时候,茱蒂丝就说:“你不是蛇,你懂吗?你不能一天吃下两星期的食物。吃太多的惟一结果就是让你难受。”起先施菲亚会坚持,会巧骗哭闹。但是好在,正如茱蒂丝对她丈夫说的,好在她有一副纤细的肠胃。完全不出她姨妈所料。经过三四次肠胃作怪后,施菲亚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贪心。她的第二课是学会了顺服,她对父母习惯的是勉强而缓慢的顺从。海钵和美珊,遵照他们的原则,绝不命令,只有建议。这种制度几乎迫使孩子养成说不的习惯,机械地,无论对什么建议。“不,不,不!”她开头必定如此,然后渐渐地,心不甘情不愿地,在父母亲悲伤的表情之下,被劝说,被开导,被感动,然后才慢吞吞地,做好事般地,勉强顺从。久久才顺服之后,她隐隐感到一种恨,恨那些不强迫她立刻服从命令的人。像大部分的孩子一样,她喜欢强迫解除自己行为的责任,她气她的父母亲先迫使她扩张反抗的意志,然后是一大堆痛苦的感情,最后让她用自己的意志去克服。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坚持,立刻强迫她服从,这样就简单多了,并且可因此免除她一切精神上的挣扎和痛苦。她深深地痛恨他们无止境地企图唤起她的良知感情,这不公平,这不公平。他们没有权利一直笑,一直宽恕,没有权利弄得她自觉是个禽兽,以他们自己的伤心引她伤心。她觉得他们有点在残酷地占她便宜。只为了她讨厌他们的伤心,她倔强地,刻意地,不按常规地做事说话来为难他们。她最喜欢用的诡计是以“要去走排水道的跳板”为要挟。在平静的池水和溪流的交接处,水流刹那间变得可怖。被挤进泥砖筑的窄堤中的急湍,突然泻成六尺瀑布,喧闹不绝地直降入深黑波动的水塘中。这是一个怕人的地方。多少次她的父母求她不要在水道附近玩!她的要挟会使他们重申诫命,他们会恳求她讲道理。“不要,我不要讲道理。”施菲亚会这样叫着并向水道跑去。如果,就事实而言,你绝不敢冒险走进距离怒吼的急流五尺以内,因为她自己比她父母还怕。但是为了折磨她父母亲的一种快感(也是一种她痛恨的快感),听她母亲为这样一个不听话、自私而冒险的女儿痛苦悲伤的快感,她会硬着头皮尽她最大的胆量走近急流。她对茱蒂丝姨妈也想要同样的诡计。

“我要一个人走进树林里去,”有一天她皱起眉头威胁着。使她大吃一惊的是,不要求她讲道理,不要求她别故意冒险让大人担心,茱蒂丝只是耸耸肩膀。“去走吧,那么,如果你要做个小傻瓜的话,”她头都不抬地说并继续读她的信件。施菲亚气愤地冲出去,但是单独在巨大的树林间走,她怕得要命。只是赌气使她不愿立刻回头。

两小时以后,她被林场看守人带回来,又湿,又脏,满脸泪斑和爪痕。

“多有效,”茱蒂丝对她丈夫说:“多大的效果,这小傻瓜这么一走,这么一迷路。”这是对付这孩子过失的好办法,但茱蒂丝并不全靠这种方法来推行她的规矩,她还亲自制裁。服从必须迅速,否则马上得到报应。有一次施菲亚真的把她姨妈激火了,姨妈的火气叫她尝到了滋味。一小时以后她羞怯又卑顺地爬到她姨妈坐的地方。“对不起,茱蒂丝姨妈,”她说:“对不起。”然后大哭起来。这是第一次她自动请求饶恕。

对施菲亚最有益的功课是那些从别的孩子那里学来的东西。经过了一段颇不成功有时甚至是痛苦的实验阶级,她学会了游戏,学会了平等相处。到目前为止她几乎一直微不足道地生活在大人群中,生活在永不止息的反叛和游击战中。她的生命好像是长期的解放统一运动⑤,对抗着宽恕的奥地利人和美丽微笑的波旁王朝。因为与隔邻的小卡德和对面的小荷美接触,她突然发现现在必须去适应民主和议会政府。起初很困难,但最后这小土匪领略了礼貌的艺术,她史无前例地高兴起来。大人们为了教育的目的利用了孩子们的社会组织,茱蒂丝开始筹划业余演戏,演出一出儿童的‘仲夏夜之梦’。荷美太太是学音乐的,她将喜欢吵吵嚷嚷的孩子们组成合唱团。卡德太太教他们乡村舞蹈。短短几个月里施菲亚获得了那种高尚生活的激情,她的母亲曾化了多少年培养这种激情而不得其门而入。她喜欢诗,喜欢音乐,喜欢舞蹈——颇为柏拉图式的,这是实话;因为施菲亚是一个天生笨拙缺乏美感的人,她的艺术热情是注定没有收获的。她热烈地喜欢,但也是绝望地;然而她仍是很快乐,因为也许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狂热的徒然。她甚至喜欢起数学和地理,英国历史和法文文法,这是茱蒂丝所安排,和小卡德一起,跟小卡德的威严的家庭教师学的功课。

“你记不记得她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有一天茱蒂丝问她丈夫。

他点点头,回忆着九个月前这阴沉的小野人,心里并将她和刚离开屋子的那个庄重、热诚而满面春风的孩子作了个比较。

“我觉得我像一个驯狮者,”茱蒂丝继续说,并轻轻一笑,里面带着几分慈爱,几分骄傲。“但这该怎么办,杰克,当狮子走向高等英国国教?多丽卡德正准备行坚信礼而施菲亚被传染了。”茱蒂丝叹息着。“我想她已经认为我们无可救药(必下地狱)了。”

“如果她不这样想,她自己倒要无可救药了,”杰克带着哲学意味地回答。“更严重地无可救药,为什么更严重,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已无可救药了。如果没有在这时候信仰些什么的话,她的性格便会可怕地分裂了。”

“但是如设想她将要终身信仰它呢?”茱蒂丝说。

同时,美珊一直不喜欢瑞士,也许是因为瑞士在肉体上太适合她了。某些东西,她觉得,很不应该,舒服地住在雷辛,享受着彻底的健康。一个人觉得充满了动物精神,就很难再念念不忘地去想痛苦的人类和上帝,去想佛道和高尚生活之类。她憎恨因健康的身体所产生的愉快和无忧无虑,这是自私。常常几小时,甚至是几天她什么都不想,仅仅坐着,享受阳光,享受松树下的芳香空气,或是在草地上漫步,摘花,看风景。每当偶然想到,觉醒到,良心谴责地,她会发起增强精神生活运动;但过了一阵,太多的阳光和清新空气的诱惑,她又再一次回到无牵无挂悠游自在的美好世界去了。

“我将多高兴,当保尔回复健康,我们能回到英格兰去。”她仍是这么说。

海钵同意她的想法,一半是因为习惯成自然,由于自己在经济和道德上的次级地位,他总得同意她,另一半是因为他也发现,虽然身体比以前健康,但瑞士令人精神上不满足。在这地方每个人都穿宽大的登山装,开扣衬衫,每个人都背背包,他的穿着不再与众不同,不再优越。在雷辛高顶礼帽才象征思想的急进高超,他觉得自己竟变成传统平凡的人了。

十五个月以后葛莱斯顿家的人回到公地住宅的小屋子了。美珊一回来就伤风,并且染上腰部神经痛;海钵因为失去了爬山运动的机会,长期便秘的老毛病又发了。但他们的生活仍充溢着灵性。

施菲亚也回来了,而且,起初几星期,总是茱蒂丝姨妈长茱蒂丝姨妈短,茱蒂丝姨妈家都是这样,茱蒂丝姨妈从不叫我那样。美珊仍是美丽地笑着,但心里却存着自己不承认的憎恨,“最亲爱的,”美珊会说:“我不是茱蒂丝姨妈。”她实在恨她姐姐竟在她失败的地方得到了成功。“你对施菲亚完成了奇迹,”她写信给茱蒂丝说:“我和海钵感激不尽。”跟朋友谈起她也会这样说:“我们对她真要感激不尽,感激得尽吗,海钵?”海钵会及时表示他们确是感激不尽。但越是尽本分地感激她姐姐,美珊越恨她,越恨茱蒂丝对孩子的影响竟如此成功。确实,这影响可算不错;但就因为不错,所以美珊恨这影响。这真令人难以忍受,像茱蒂丝那种随随便便的人竟能比她轻松地影响这孩子,她去瑞士的时候,施菲亚不听话,态度恶劣,对父母喜欢的一切东西充满反抗和仇视;她回来以后发现她行为端正,负责,狂热地喜爱音乐和诗,认真地耽溺于新发现的宗教问题。这是难以忍受的。美珊开始耐性地积极破坏她姐姐对这孩子的影响。由于茱蒂丝本身的成功使她的破坏工作容易得多了。谢谢茱蒂丝,因为施菲亚现在听话了。因为和同年龄的孩子接触,施菲亚变软了,被感化了,强蛮的自大被缓和了,现在她能打开门去接受外界的影响了。唤起她良知感情的方法现在已能激起她积极的而不是反抗和消极的反应。美珊不断巧妙地使用这方法。她反复申说家境的困难(当然是委婉地)。如果茱蒂丝姨妈允许做的许多事情家里却不允许做,那是因为茱蒂丝姨妈富有。她供得起许多奢侈品,但葛莱斯顿家却不行。“并不是你父亲和我很羡慕她的富有,”美珊强调说:“事实相反。富有并不有福。你一定记得耶稣是怎么说有钱人的。”施菲亚记得并且深思着。美珊就继续发挥她的主题;享受奢侈生活实际是堕落在奢侈生活里面,它有腐蚀和抵制精神化的效果。它很容易使人变成世俗化的物欲主义。这当然等于暗示茱蒂丝姨妈和杰克姨丈已被世俗物欲玷污了。贫穷可喜地保住了葛莱斯顿家人不受到玷污的危险——而这贫穷,美珊强调,更是大家甘心希望的。因为他们当然至少还能雇用一个佣人,纵然在这困难的时候;但他们情愿不要,“因为,你知道,服务比被人服务好。”耶稣所讲的玛利亚在这方面做得比美珊好。“但是,”美珊?葛莱斯顿说:“我是一个尽最大努力去成为玛利亚的美珊。美珊和玛利亚——那是最好的一条路。实际服务和静静思想。你父亲也不是那种从不插手卑下工作的自私艺术家。他是创作者,但他并不因此骄傲得不做家里最卑微的工作。”可怜的海钵!他根本不能拒绝做最卑微的工作,如果美珊命令他做的话。有些艺术家,美珊继续说,只想立刻成功,只为了贪图利益和掌声。但施菲亚的父亲,相反的,是一个不愿顺应大众化的人,他只为了真和美而创作。

这些或是类似这些谈话,不断地在施菲亚每一个情感的琴键上往复跳跃,它对施菲亚的心产生了极深的影响。她投入了青春期的全部热诚,渴望美好,灵性和无私,渴望牺牲自己,她渴望一切只要目标是高尚的东西。而她母亲现在已提供了高尚的目标。她将本性中倔强的精力全部投入。她多么疯狂地练习钢琴!以多大的决心读遍甚至她最讨厌的书!她用一本记事簿抄下每天读到的最感人的片段,再用另外一本记下她所下的决心,然后在每天挣扎和悔恨的日记中,记下她的失败,未能保持决心,她的过失,未能做到文雅。“贪心。发誓只吃一颗青梅。午餐吃了四颗。明天不吃。O?G?H?M?T?B?G?”

“O?G?H?M?T?B?G?是什么意思?”有一天保尔不怀好意地问。施菲亚气黑了脸。“你偷看我的日记!”她说:“哦,你这个禽兽,你这个小畜生。”她突然像疯子般向她弟弟猛扑过去。当他挣脱开他姐姐的时候鼻子已流着血。“如果你再敢偷看,我会要你的命。”她站在那里,牙关紧咬,鼻孔发抖,她的头发飞散在苍白的脸上,看起来真像要杀人的样子。“我会要你命,”她再说一次。她的愤怒情有可原;O?G?H?M?T?B?G?的意思是“O God,help me to be good.(哦神,助我向善。)”那天晚上她来到保尔面前请求他原谅。

茱蒂丝姨妈和杰克姨丈在英国玩了一个春天。

“好,你该去,你当然该去,”茱蒂丝来信邀请施菲亚到伦敦去和他们住几天。美珊对女儿说:“你不能失去这样的好机会去听听歌剧和所有那些很好的音乐会。”

“但这样公平吗,母亲?”施菲亚犹豫地说:“我的意思,我不要自己一个人去享受。这样好像有点……”

“但你应该去,”美珊打断她的话。她现在觉得已抓得住施菲亚,不必再怕茱蒂丝了。“像你这样一个音乐家必须去听听‘佩奇凤’⑥和‘魔笛’⑦。我本想明年自己带你去;但现在机会来了,你必须把握。别辜负了姨妈的盛意。”她带着甜美的笑容说。施菲亚去了。听‘佩奇凤’好像进教堂般庄严,甚至尤有过之。施菲亚以虔诚兴奋的心情听着,然而,这种虔诚兴奋一次又一次被打断,被一种意识,不相干的,甚至是不光彩的。但是,唉,好痛苦呵!她的长袍,她的长袜,她的鞋子,和她同年龄的少女穿得多么不同。那个少女,她进来的时候看见她就坐在后排。她觉得对方似乎在以嘲弄的眼神回敬她。绕着圣杯一阵钟声乐器的轰然巨响震醒了她。她觉得惭愧,不该在这神圣的演奏中想这种不值得的事。然后,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茱蒂丝姨妈递给她一客冰淇淋,她几乎是生气地拒绝了。

茱蒂丝姨妈很吃惊。“你不是一向很喜欢吃冰淇淋?”

“但现在不想,茱蒂丝姨妈,现在不想吃。”教堂里吃冰淇淋——何其亵渎神明!她试着去想圣杯。但是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一双绿色缎鞋和一朵淡紫色的缎花。

第二天她们去逛街买东西。这是一个初夏晴朗无云的早晨。牛津街的布店橱窗里,明亮的阳光洒落在彩色的衣料上。满街蜡制人像正准备前往爱司谷参加赛马盛会,或是准备去亨利参加赛船大会,或者正在想像着伊顿学院和海洛学院的精彩比赛。人行道上挤满了人,热闹嘈杂的声音雾一般地迷漫在空中。猩红和金黄的巴士看起来多么庄严豪华。穿过阳光的轿车从漆亮的车身上反射出华贵溜滑的光芒。一小队失业者游行的队伍垂头丧气地走过,队伍前头的乐队却在奏着快乐的音乐,好像他们是在为失业而高兴,好像饥饿是一大乐事般。

施菲亚将近两年没到伦敦了,这些人群,闹声,每一个灿亮的橱窗,无穷丰富,新奇又可爱的东西,都在走向她的脑海。她甚至觉得比在‘佩奇凤’的时候更兴奋。

她们已逛了一个小时。“现在,施菲亚,”茱蒂丝姨妈说,她终于在她的购物明细单上勾全了每一件东西。“现在你可以在这里任选一件你最喜欢的长袍。”她摇摇手。环绕她们四周的每一方向都陈列着夏季女装。薰衣草色的,紫丁香色的,樱草花色的,粉红的,绿的,蓝的,淡紫的,白的,花的,斑点的——简直是一个花坛,一个少女长袍织成的花坛。“挑你最喜欢的,”茱蒂丝姨妈又说:“或者你喜欢一件睡袍……”绿色缎鞋和淡紫色的大缎花。那女孩曾嘲弄她。这不值得,这不值得。

“不要,真的不要,茱蒂丝姨妈。”她红着脸,口吃地说:“真的,我不需要长袍,真的。”

“纵然你不需要你还是有理由有一件,选一件好吗?”

“不要,真的。我不要,我不能……”然后突然间,使茱蒂丝又吃惊又不能了解的,她哭起来了。

一九二四年,公地住宅的小屋子沐浴在四月末温和的阳光里。

从打开的客厅窗子,传来施菲亚练习钢琴的声音。倔强地,带着一种愤怒,固着而决断地,她试图将D降半音的萧邦华尔兹弹熟。

在她谨慎而迟钝的手指下,轻缓的舞拍费力地流露出伤感之情,好像是礼堂外面单调的钢琴独奏;施菲亚的十六分音符快奏好像机器蝴蝶拍着翅膀,而那翅膀是镀了镍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弹,一遍又一遍。花园底下,溪流对岸,小树丛里的小鸟毫不惊动地办它们自己的事。树上的小新叶好像树叶的精灵,几乎嫩得不具形体,它的生动就像嫩枝顶端点燃的片片火焰,海钵坐在一个树桩上做瑜珈运气术,加上他的自我暗示法,他发现这对治疗便秘效果很好。他用他的一只长手指头塞住右鼻孔,然后用左鼻孔深深吸一口气——吸,吸,深深地,一直到心跳四下。然后禁住气,心跳十六下,每次心跳时他便很快地对自己说:“我不便秘,我不便秘。”到确定十六次以后,他再塞住左鼻孔,从右鼻孔呼气,并且数八下。完了以后再从头开始。左边鼻孔比较舒服,因为它吸进的空气里面带有樱草花叶和潮湿泥土的清凉香味。在他附近,保尔坐在野营凳上画一株橡树。牺牲一切的艺术,美丽、升华、献身的艺术。保尔感到厌烦。腐朽的老树——画它的目的何在?在他四周野风信子的绿色钉刺从地上的黑霉苔里钻出来了,有一支还刺穿了一片枯叶,并把它举起来叉在空中。只要再几天的阳光每一支钉刺都会开出蓝色的花。下次如果母亲叫他骑脚踏车去高达明买东西,保尔沉思着,他要看看能否要到两先令而不是像上次的一先令。然后他就可以买一些巧克力同时看一场电影,而且也许还可以买点香烟,虽然那可能很危险……

“喂,保尔,”他父亲说,他已做够了和药物等效的神秘治疗。

“你画得怎么样啦?”他从树桩上站起来,走过一块小空地到了孩子坐的地方。岁月的流转并没使海钵改变多少,他的开花胡须仍像以前一样金黄,身材像以前一样瘦,他的头没有要秃的迹象。只有他的牙齿看得出是已老了,而他的笑容因此逊色不少且显得难看了。

“他真应该赶快去找找牙科医生。”茱蒂丝上次和美珊碰面的时候曾这样催促她妹妹。

“他不想去,”美珊回答。“他不怎么相信医生。”但也许是她自己迟迟不舍得花几个钱,才致使海钵对牙科医生缺乏信心。“此外,”她又继续说:“海钵几乎不注意仅属物质和肉体的东西。他那么专心地生活在内在精神世界,以至于对外在现象几乎毫无知觉,真是毫无知觉。”

“不过,他还是应该知道一下才好,”茱蒂丝回答。“那是惟一我所能提供的意见。”她对美珊的荒谬愚蠢颇为气愤。

“你画得怎么样啦?”海钵又问,并且把手搭在孩子肩膀上。

“树皮真是难画得要死!”保尔以抱怨和生气的声音回答。

“难画的东西才值得把它画好,”海钵说:“耐心练习——这是你惟一的方法。你知不知道有一次一个大人物给天才下的定义是什么?”保尔非常清楚一个大人物给天才下的什么定义,但那个定义在他看来是多么愚蠢,而且是特别对他的一种侮辱,所以他不回答,只是嗯了一声,心里烦得要发疯。“天才,”海钵自问自答地说:“天才是一种接受痛苦的无限能力。”每当这时刻保尔最恨他父亲了。

“一……二……三……一……二……三……”在施菲亚的手指下,机器蝴蝶的金属翅膀继继拍着。她的脸是呆板的、坚决的、愤怒的,海钵的大人物可以在她身上发现天才。在她僵直坚决的背脊后面她的母亲手上拿着鸡毛掸子,走来走去掸拭灰尘。光阴将她变得苍老臃肿,她的步子沉重,头发开始变灰了。她掸完尘,或者说是掸累了,在椅子上坐下。施菲亚吃力而单调地弹出舞拍。美珊闭上她的眼睛。“多美啊,多美啊!”她说,而且笑出她最美丽的笑容。“你弹得多美,亲亲。”她为女儿骄傲。不仅是一个音乐家,而且是一个真正的人。当她想起过去施菲亚带给她的困扰……

“弹得多美。”她最后终于站起来回到楼上她的房间,打开酒橱,拿出一盒蜜饯,吃了几粒樱桃干,一颗李子,和三颗杏子。海钵已回到他的画室继续他那张未画完的“祖国印度脚下的欧洲和美国”。保尔从口袋里拉出一副弹弓,按上弹,直向对面一只像老鼠样窜上橡树的五十雀⑧飞射过去。“该死!”他咒着,那只鸟飞了。但第二射幸运多了。那里迸飞起一小堆羽毛,有两三声尖叫。保尔跑过去,看到一只母佳风鸟躺在草地上,羽毛上沾着血。带着一种想作呕的兴奋和激动,保尔捡起小鸟的身体,那身体多暖和。这是第一次他杀掉一个生物,多么准的一射!但是他不能向任何人诉说他的神技。

施菲亚不合适:她对有些事情比母亲更糟。他用一根干树枝耙了个洞,把小尸体埋了,因为他怕有人看到会怀疑小鸟是怎么被杀的。

如他们知道准会大发雷霆!他走回去吃午饭,心里暗暗觉得无比喜悦。但当他环顾了一下桌上的菜,脸又沉下来了。“就只有这些恶心的冰冷玩意?”

“保尔,保尔!”他父亲责备地喊。

“妈妈在哪里?”

“她今天不吃。”海钵回答。

“还是老套,”保尔低声埋怨着,“她可能怕麻烦不愿意为我们弄点热东西吃才是真的。”这时施菲亚坐在那里,头都不抬地两眼看着她的马铃薯沙拉,静静地吃着。

注释:

①威廉·毛礼斯(WilliamMorris,1834~1896),英国诗人,艺术家及社会主义者。

②贝森夫人(AnnieBesant,l847~1933),英国精神神学论者。

③罗丹(AugusteRodin,1840~1917),法国雕刻家,现代写实派代表。

④乔陶(GiottoDiBondone,1266~1337),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建筑家。

⑤解放统一运动(risorgimento)指一七五——一八七年代的意大利。

⑥‘佩奇凤’(Parsifa),华格纳所作之歌剧。

⑦‘魔笛’(MagicFiute),莫札特作品。

⑧五十雀:(Nuthatch)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