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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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示相片,山庄主人记得波佐间的长相。登记的时候要求在笔记本上写明翌日行动计划。波佐间写的一如我设定的路线:沿山梁下到山麓村落。若按计划行动,昨天傍晚之前必须下山。

“星期五、星期六天气怎么样?”我问。

“不很差的,”五十光景的山庄主人以随便的语气说,“没下雪,也没听说起雾。不过,如果还没回来,最好尽快申请搜索。”

既然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行动计划,那么应该是打算下山的。仍没下山,说明遇难的可能性很大。或许如山庄主人所说,提交搜索申请为好。

登山者们陆陆续续到了山庄.既有新来的,又有寄存行李而去附近山上回来的人。他们细看波佐间的相片,问说:“不见了?”

“这个人嘛,昨天在天狗亭那个避难小屋见到了。”其中一人说道。此人个头不高,四十岁左右,鼻下和下巴蓄着胡须,额头缠有红色印花大手帕。

“没看错?”

“不会,确是这个人。”对方拿过相片点头。

他说他是昨天一大早离开山庄,轻装简行去登黑头岳的。在顺路进去的避难小屋见到了波佐间模样的人。

“背囊和鞋都是新的,而且一个人,对吧?我好奇地问他去哪里,他分明说打算登黑头岳来着,尽管连冰爪都没带。这个时候没有冰爪很难登黑头岳。”

“那么?”

“所以我那么提醒了么,结果他笑着说那怕是很难吧。”

“猜不出他去了哪里?”

“应该返回了吧?”对方想了想说,“见到那个人是昨天上午,登完黑头岳傍晚又回到避难小屋时他已不见了。”

“昨晚您住在避难小屋了?”

“那是的。”

波佐间离开山庄是在昨天早上。之后,不知何故他没有走沿山梁下山这条路线,而往这一带最为险峻的黑头岳那边赶去。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行动。就算路上改变主意,考虑到自己的体力和装备,不用其他登山者指出,他也该清楚那是很困难的。从这里到避难小屋需三个小时。就是说,他应在昨天上午到达小屋,登山者也是这么说的.问题是其后波佐间去了哪里。很难设想天气上有滞留的理由。

借山庄电话同在家等候的夫人讲了几句。夫人说依然没有消息。我把迄今的经过和从山庄获取的情报告诉了她。

“既然波佐间偏离预定路线采取令人费解的行动,那么还是提交搜索申请为好,我想。警察也不会马上行动。在获得有遇难可能的确凿情报之前,不至于出动直升机或组织搜山队。但若说明情况,情报是会搜集的。反正今天要提出申请。我说辖区警察署电话号码,请记下来。先打电话说明情况。根据情况,也可能有必要直接去一次当地警察署。那时不要告诉公司里的人,暂且太太一个人行动。”

“明白了,就那样做。”大概是由于情况明朗了,夫人反而振作起来,痛快地应道。

“我继续跟踪波佐间,追到哪里算哪里。如果遇难可能性大,即使为了确定搜索方针也还是有情报为好。先去他可能顺路到过的避难小屋看看。只要电波允许,随时报告情况。”

放下电话,我在食堂桌子上摊开地图确认路线。事态比预想的还严重。倘若波佐间不走我设定的路线下山,他就要绕经主峰线北侧从山梁下山。这条路线,若一大早从山庄出发,即使慢走也当在傍晚时分到达山麓温泉。因为位于邻县一侧,就回家来说固然绕远,但下山后泡个温泉对谁都有诱惑力。波佐间年轻时候就喜欢一一只要时间允许一一在温泉旅馆悠悠然住上一夜才回去。假如路上心血来潮改变计划,考虑到今天是星期日,那么下到温泉镇的可能性最大。可是他到过避难小屋,这意味着不得不抛弃那一可能性。因为那同下山去温泉的路线差不多方向正相反。

黑头岳是为一般登山者敬而远之的险峻的岩峰,尤其山顶附近如刀削一般陡峭。从远处看,似乎非攀登岩壁不可,而实际岩峰之间有登山路可循。若是夏天,体力好的年轻人有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朝山顶登去。但在有雪的这个时节,就须带冰爪攀登。因此,若非多少带有冰爪的人,恐怕很难爬上顶峰。何况波佐间连轻型冰爪都没带,难以认为他有爬黑头岳的念头。那么他为什么去那样的地方呢?在避难小屋见到他的登山者说他好像真要去爬,事情匪夷所思。

食堂窗口外面,无遮无拦,视野开阔。远处的山梁薄薄挂一层雪,白莹莹的。从山梁陡然下倾的西北斜坡大概因为风刮得厉害,几乎没雪,褐色枯草之间点点处处探出黑乎乎的岩体。对面斜坡则为有雾的树林,如厚墩墩的地毯连绵起伏,接向远方。

从这里到黑头岳避难小屋,仅有现在看见的山梁一条路。没有遮蔽物,天气不好想必遭遇强风。山梁不宽,中途迷路不大可能。在地图上看,山梁稍开阔的地方有个避难小屋,登山路从其旁边擦过一般伸向前去。小屋往前只有登山路。若不登黑头岳,到这山庄后只好返回。中途有几条下往山谷的岔道,但都从密集的树林地带穿过。因此只要不在山梁遭遇相当厉害的强风,不至于有哪个登山者偏要进入。可是,倘若波佐间进入其中的话……

走出山庄时,觉得四周好像变得昏暗了,但看表,还不到两点。若抓紧时间,说不定可以赶在太阳落山前在避难小屋周围搜索一番。如枯萎的牧草一般短的荒草覆盖着缓缓起伏的山体。上面落的雪还很松软,踩过的地方融化了,露出地面的土和杂草。云从西北坡随心所欲地涌来,又不觉之间撤去哪里。连绵起伏的山麓高原雾霭迷蒙。

由于背着睡袋和食物移行,想必疲劳积了很多。本来应该边歇边走,却又觉得一旦歇息,身体反而容易记起疲劳。于是光看脚前行走。累了,身体自然前趋。露出尖利小石子的地面薄薄盖了一层雪。每迈一步,雪都吱吱作响。由于肚子饿了,边走边吃营养补充品。

一边走一边漫无边际地思来想去。人可以靠背上一个背囊里装的东西相应活下去。即使轻装简行单独行动当中,也能设法弄到工具或用什么代替对付活下去。如果成帮结伙,因为可以通过共同装备增加携带的东西,所以更有余裕。假如我们的社会是像沙漠牧民们那样相互帮助的社会,就没有必要用装纳不完的东西把狭小住宅塞得满满的。众人需要的东西以共同装备充之,只保留最低限度的个人装备即可。

所以需要大量物品,是因为谁都想作为自由的个人生活下去。其欲望本身是不应该否定的。但为此必须林林总总拥有很多,以致我们要过多地劳动。虽说是富足的社会,但每天早晨都睡眼惺忪地被推上人挤入的通勤电车。

自由是个荒唐的东西,我想,以有限的用具和食物谋划起来,肯定是不自由的。夏天在山里口渴也不能满满喝一肚子水,冬天无法烘干雪水弄湿的凉袜子。这些若称为不自由,可谓不自由至极。尽管如此,还是登山不止。所以如此,是因为从物质性不自由之中感受到仿佛与其成反比的自由。被绰绰有余的东西包围着吃好的玩好的……这样的生活有时让人觉得不自由。自己的欲望似乎是在消费社会被制造出来的,本应予以享受的自由感觉上却像一种强制,以为是自由的自己实际上却像是被迫自由的不自由生物。

我想到由希。她的自由是怎样的呢?肉体自由如沙钟滴落一刻不停地减少。当下几乎可以说床上就是整个世界。登山的人知晓的不自由中的自由她也知晓不成?那种自由在哪里呢?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还是没有缘分的东西呢?那样的东西莫非已经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