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玻璃门后面的女人·作者:李常福

作者:李常福

一想起她的眼神,就有一种莫名的焦虑把他给罩住了。他像被关在笼子里,一动也动不了,只感觉有一万匹马朝四面八方撕扯他的心。他就想,假如有一块石头落下来,砸在头顶中央,人们一定能够看见我的脑浆像熟过了头的西瓜,里面全是稀薄的红水,说不定水面上还有星星的影子。

他想出去走走,从她门前走一遍。但是一想起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就胆怯了。那些人的目光像烧红的锥子,只有她的目光是清凉的,凉的像蛇的身体。

他想了很多次,该怎么才能认识她,然后让她爱上自己。他被这件事情搅得焦头烂额。有好几次,马上就要实施的时候,突然变得软弱了,软的像一锅粘稠的汤,只剩下那个念头像汤里煮不烂的一粒砂子。有一次,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还写了一句摸棱两可的话(他从她的眼神里,想到她会明白这句话,那也许正是她想说的话)。他只能等待时机,等待她一个人走在路上,或者独自坐在玻璃门后边的椅子上时,把纸条塞进她手里。

碰到她独自走在路上的时候不多,从开始注意她以来一共只有三次,而且都是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的时间相对多一些,他上班去,或者从单位回来,就能看见她安静的坐在玻璃门后面,若无其事地看来来回回的人。大多时间,她身边总是围着四五个人,她在最里面,隐隐约约露出一张安静的脸。

他住在一条很深的胡同里面,胡同中间有一座七层的单身公寓,因为靠近车站,来往的人多,就把最底下的两层改成了旅店。旅店和单身公寓共用一个出口,出口处装了自动玻璃门,门后面常年放着一把深紫色的木椅子。他每天都从那里经过,但是很少注意到玻璃门,因为胡同两侧全都是这样的旅店,无论白天、晚上,门口总是聚集着三、五个人,对此他早就麻木了。无意中的一次,刚从玻璃门前走过就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的脊背,盯得他很不舒服。他转回头去,看见玻璃门前三四个女人,在那几个人身体间的缝隙里,有一张安静的脸,眼神明亮、深邃,若有所思。他知道那正是脊背感到压力的源头,从那之后他就开始注意她了。

仿佛她多少年来就一直就坐在玻璃门后的椅子上,但是对他来说这些年好像一直是一片空白。在一天中,最幸运的时候也只能看见她三次。有的时候,还未看清楚她的神色,他的腿就把身体带走了,他不能突然地停在胡同中间等着她把脸转过来。假如连着三四天没有看见她,就怀疑永远也看不到了,天空就变的阴霾重重,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等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她又清爽地坐在那里,用温和地目光迎接他的时候,他才有了重现天日的感觉,那只攥着他所有神经的手也松开了。只有一次,本来,她的目光是迎向他的,但在他就要走到玻璃门口的时候,她的脸突然转向了另一边,他立时感到羞愧,感到失去了活着的尊严,低下头赶紧跑开了。

他有了结识她的念头后就开始失眠。夜里躺在床上,想她的脸、她的目光、她扎着蝴蝶结的短短的马尾辫,以及藕荷色的上衣、淡青色纯棉长裤。他想她的睫毛一定是金色的,单眼皮下面的眼睛黑的像两处深潭。而且,她脖子后面应该有一颗掩藏在黄色绒毛下面的深红色小痦子。然后,想起她的脚,单薄、圆润、小巧,玉白色的脚面可以隐隐看见淡蓝色毛细血管。这样的脚应该穿什么鞋子呢?他冥思苦想,翻来覆去,最后,觉得它应该穿一双精致的纯棉拖鞋或者水晶布鞋才合适。她细瘦、修长的身躯,日日夜夜在他的脑海里晃动。

那个两指宽的纸条在他上衣口袋里揣了三个星期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送出去。每天,一拐进胡同他就觉得胸口的纸条开始燃烧,烧得他喉咙干渴。他故意慢下步子,慢到不让人看出来他已经慢了,然后迎着她月光一样的目光走过去。他盼着那里只有她一个人,但是永远不可能,因为那旅店。她不可能是那里的服务员,因为她从来没有招呼过一个客人。那旅馆的上面是她的单身公寓,她不过是坐在玻璃门看外面的风景。

那个纸条在胸前磨来蹭去,时间一长就起了褶皱,最后碎成纸屑飘散了。他不愿意回自己黑乎乎的屋子里,但是除了这里,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在这个小城里他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那种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他的小屋子里全是书,过期的杂志、报纸,旧书摊上淘来的线装书,一年四季不见阳光,散发着多年积攒下来的发霉气息。想结识她之后,他就很少去翻那些书了。最难捱的时候,他就找一本宋代的诗词,一遍一遍地抄写,抄完了随便扔到一边。他像写日记一样坚持着,抄写的那一段时间就像一贴冰凉的膏药,可以把焦灼覆盖起来,心就不那么燥热了。

她是神圣的,像一尊公园里绿色掩映下读书、起舞、远眺或者沉思少女的塑像。但是比少女成熟,她的眼神告诉他,她知道世上的任何秘密。他如此地想靠近她,想闻到她的气息,想的不行。但是,他又不愿意像那些没有内涵男人的做事方式,固执地认为她一定讨厌粗鲁、放肆,喜欢文雅、深沉的男人。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每天出门前都要照镜子,整理刚洗干净的衬衫领子,把脸刮的干干净净,两天洗一次的头发散发出淡淡的香味,直到觉得她满意了,才小心地穿上刚上过油的皮鞋,走出门去。出去的时候,他看不见她,顶多知道她是不是坐在那里。然后,尽量迈着轻快、优雅的步子,缓慢地走过去,接受她的目光对背影的检阅。

他被那个念头烧得难受,明显地感觉自己瘦了,手也上的力气也小了。晚上,他坐在屋子里,只开一盏小灯,泡满满一壶茶,一枝接一枝地抽烟。满屋子里烟雾弥漫,他就坐在露出了海绵的破沙发上,紧紧地皱着眉头,像一块雕的很粗糙的石像。早晨,胸腔里憋得难受,还隐隐地痛。刷牙的时候,喉咙里老是恶心,想呕吐,猛地翻滚几次,但什么也没有吐出来,眼睛里憋满泪水。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月,他在家里实在坐不住了,心里长满了荒草。他沿着胡同,不辨方向地走。夜幕全部落下来的时候,他拐进了一个精致的酒吧。从八点到十一点,在那个很有情调的小酒馆里独自喝了八瓶蓝带啤酒。另一个靠近他的桌子上,是两个对面坐着的男女。男人留着很长的头发,像个行为艺术家;女孩很妖艳,性感的嘴唇像一枝诱惑人的樱粟花,开领很低的胸口上挂着蓝宝石的项链,眼影是蓝色的,灯光一照反射出冷冷的光芒;一绺一绺金黄的头发上缀满了各色的玛瑙、木珠。她很放肆地笑,笑的时候露出比她看上去年轻的多的洁白整齐的牙齿。除了他之外,每张桌子上都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刚开始,他还觉得有些孤独,喝完两瓶啤酒之后,他就觉得是两个人了。幽暗的室内音乐低徊,他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感觉像某个韩国影片的主题曲。

他一口一口呷着啤酒,那凉凉的、圆圆的、滑滑的陶制酒杯,在接近他嘴唇的瞬间变成了她的嘴唇。那个整日里坐在玻璃门后面的女孩,此刻就在他对面,前倾着柔软的身子,微迷着双眼,送上了她娇小、柔软、玉一样温凉、圆润的嘴唇。他也微闭了双眼,深深地啜饮。他感觉渴极了,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她头发擦痒了自己的额头也没有感觉出来。他深深地饮下去,只一小口,杯子就见底了。服务生悄悄给他斟满,他再一次干掉。

在他喝到第八瓶的时候,一个女人在他对面坐下,很自然地拿起他的酒把自己的杯子斟满。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不知被谁蒙上了一层纱布,朦朦胧胧看见女人细长的鹅一样的脖子,一对闪着白光的比钥匙环还要大的耳环,一双诱惑、饥饿的眼睛对着他怪怪地笑。他一下子发怒了,因为坐在他对面的那个清凉的女孩不见了,她温顺、柔软的嘴唇消失了。他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使劲用握紧的拳头擂了一下桌子。杯子里酒被震出来,像露珠离开叶子的瞬间一样美丽。她的脸立刻被他的震怒惊的变了形。因为胆怯,朝着他更古怪地笑了一下。她笑的时候,嘴巴大有些夸张,露出了深紫色的牙龈,还有一颗大的出奇的金牙。他喉咙发痒,感觉马上就要吐出来,顺手抓起一张餐巾纸捂着嘴进了洗手间。一进门,藏在胃里的酒、茶、没消化的菜,像高压管子里挣脱了阀门的水,一下子就远远地射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天上下着雨。他坐在出租车里,感觉自己很狼狈。他故意让司机将车停在她的门口。门口的灯还亮着,还晃动着人影。他下车之后,尽管脑袋很清晰,但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努力控制着,站稳之后,才转过脸去看那亮着灯的玻璃门。灯亮着,她坐在阴影里,只有一个浅浅的轮廓。模糊的身子转过来,脸贴着窗户,就像一张经年的草纸。他不敢断定是不是她,极想走过去看个清楚,但是身子歪歪斜斜地不听使唤。他与那张紧贴着玻璃的脸对峙着,时间凝滞了。突然,一声汽笛尖利的要把他的耳朵撕裂。他才意识到调回头的出租车就横在面前,两只车灯发出的光像两把刚磨完的刀子一样立马就要将他穿透了。他颤抖了一下,借着车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玻璃门,她站起来了,头伸到门外面,目光焦灼、哀怨,扎的他浑身难受。他迅速绕过出租车,弓着身子落魄地逃走了。

回到自己的小屋里,酒已经全醒了,胸口起伏得像涨潮的大海,过了很久才平息下来。他把溅了酒污的衣服脱掉,趁着微弱的灯光慢慢的洗。洗衣服的时候,感觉自己老了许多,双臂没有力气,抬一下都很困难。他忍着,一点一点仔细地把衣服洗干净,凉到了刚下过雨的仲夏的夜空里。

那晚之后,他像做了亏心的事,好几天不敢抬头看她,甚至怕被她看见,每次都目不斜视,急匆匆地走过去。

他想给她写一封信,并且坚信一定会写的很好,因为他读了几百本关于爱情、关于人生的书。同时,他坚信,她看完这封信一定就会把心投到他这里——真正属于他。

他重新坐在已经离开几个月的书桌前面,把上面的灰尘擦拭干净,从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本不知道哪一年放进去的稿纸,摊在桌子上。一闻到稿纸的气息心里就平静了。他先把自己介绍了一下,然后把怎么看见她、怎么开始注意她都写了进去,这个过程用了三页稿纸。然后,他开始把想对她说的那些几乎要把他嘴唇烫肿的话,一句一句写到稿纸上。那些滚烫的句子带着他的体温,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面显的异常美丽。第一个晚上,他写到凌晨三点。第二天晚上,他把前一夜写的内容重新读了一个遍,感觉除了几个错别字之外无可挑剔。接着,他又坐下来写,脑袋比昨天冷静了,想一句写一句,争取不出现一个错别字。他觉得自己的文字从来没有如此流畅过,写的好像诗一样漂亮。"我要成为一个诗人了",他心里说。

尽管每天都写到很晚,但白天他一点也不觉得累,往常单位里那些琐碎、枯燥的事情现在也有意义了。工作间隙里,他还不由自主地哼上几句早年流行现在已经消失了的歌词。他从她门前走过的时候,就像跟她约会一样,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冲她笑笑。以前她从来没有对他笑过,现在她也开始回他微笑,那微笑散发出花朵的香气,一天到晚包围着他。

信写了厚厚的几百页,已经到了第三本稿纸,但还是感觉没有把话说完。有几天可能是太累了,他发现写的有些草率,就又毫不可惜地撕掉重写。20天之后,信终于写完了,整整四本稿纸,摞在一起高的下了他一跳,够一部长篇小说了。他决定把信删减一下,有一本厚就够了。他又把头埋进书桌里,细细地改这四百页稿纸的信。屋子里像蒸笼一样又闷又热,还有蚊子四处飞舞,但是他像被焊住一样牢牢地坐在椅子里,汗水淌下来也不擦一下。只是蚊子的叮咬让他受不了,就使劲用指甲来回挠,最后胳膊和腿上很多地方被抓破了,血珠上下滚动。用了三天的时间,把信重新读了一遍,接着开始改,他把改过的内容一笔一划地重新抄在一本新买的还散发着墨香的新稿纸上。

这项工作越到最后,他进行的越慢,每天只能进行几页,心里激动得不行。最后那本稿纸被抄到剩下不到三十页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新问题:这封信怎么给她呢?他一下子蒙了:那张写着电话的纸条都没有送出去,这封信?一转眼,他的脑袋就被锈住了。

因为焦虑,连续好几天他都写不下去,恰恰这几天没有看见她的影子。上班的时候精神恍惚,干活老是出错。老板连着警告过两次,如果再出错就让他下岗。

他对着一摞乱糟糟的稿纸发呆,下半夜的时候就走出蒸笼一样的屋子,在院子里胡乱地跺步。

他觉得再见不到她,自己就要疯了。下岗无所谓,在疯之前,最好还是先把信写完。

再有一天信就写完了,明天晚上就是在那里蹲一夜也要把信亲手交给她,就是她立刻撕掉,我也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想。

9点多的时候,外面出现了嘈杂喊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后来,巨大的机器轰鸣声和刺耳的警笛声接连响起。他再也忍受不住,离开桌子,推开屋门,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大事。刚一出门,就感觉空气中布满了浓重的焦糊味。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大火——七层公寓大楼被包围在火海之中,每个窗子都向外吐着火舌,最高的火苗已经窜到了半空,正凶狠地舔噬着深蓝的夜空。

他的心一下子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他跑过去,但是腿突然变的像棉花一样软,胡同长的没了边。大火被北风一吹,一下子站起来,直接烧到天上去了,围观的人群潮水一样向后退。他跑过去,高举着双手,像追赶一辆已经启动的末班车。他的眼睛被泪水包裹的掩掩实实,怎么抹也抹不掉。

原来高大的消防车,碗口粗的喷水管现在成了小孩的玩具。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低低地祈祷:上帝保佑,但原她没在里面,上帝保佑,保佑……

世界全乱了。他呆呆地望着吊车从楼上接下一个又一个浑身颤抖的男人、女人,但是没有她,始终没有。六楼的窗户里也布满了火舌。他死死地盯着七楼还没有喷出火苗的窗户。突然他看见一个窗口闪着一个白色的影子,他死死盯住那影子,眼睛一眨都不眨。

接着那团影离开了窗口,朝着他飘下来,轻轻地像一朵轻盈的云彩。

白色的影子飘下来,过了六楼、过了五楼、过了三楼,在他还没有喘息过来的时候,一团巨大的气流迎面扑来。他后退了一步,脚下传来一声闷响。

他蹲下,看见白色的床单里裹着一个人:上衣是藕荷色的,裤子是淡青色的,脚上没有鞋子。那脚果然是薄薄的,圆润、小巧。他揭开床单,看见一张安静的月亮一样的脸。后面人挤得厉害,为了看的清楚一点,他把手伸到她脑袋下面,想把她的头托起来。他的三个手指一下子落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里面,里面很黑,到处是豆浆一样粘稠的流体,但是没有星星的影子。他的手指有些慌乱。慌乱中看见她的嘴微微张了一下,又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