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之属《虱目鱼》

十几年前我开始每天清晨六点离家,焦妻觉得行径可疑,不置信有人竟如此对虱目鱼一往情深,风雨无阻地奔赴十三公里外吃鱼。“我跟你去”,有一天我出门前她忽然说。本来感动她牺牲睡眠,跟我去南机场早市吃饭,喝虱目鱼汤;后来才知道她对朋友坦白:我还以为焦桐有早妻,临时跟着去,发现那摊虱目鱼真的很好吃。

虱目鱼是台湾最重要的养殖鱼类之一,养殖面积最广、产量最高,可谓南台湾的家鱼。除了生鲜鱼货,另有鱼酥、鱼脯、鱼香肠、鱼水饺、鱼露、鱼棒冰等加工品。大概虱目鱼煮的汤会变成乳白色,脸颊亦呈乳白,英文名字叫“牛奶鱼”(Milkfish),台湾人又称“虱目仔”“麻虱目”“安平鱼”“海草鱼”“杀目鱼”“国姓鱼”,其身世还连接着郑成功来台的传说。

小时候去旗津海边游泳,见渔民在海滩捕捉虱目鱼苗,那小小的鱼苗呈透明状,肉眼难辨,鱼身仅见两只眼睛和中间一点,谓“三点花”。如今台湾的虱目鱼养殖技术,举世第一,已能“完全养殖”虱目鱼,不必再辛苦地捕捉;所谓完全养殖,意指从培育种鱼、产卵受精、孵化、育苗、养成上市,能够建立并掌控一系列的养殖技术和管理系统。

虱目鱼在台湾已形成一种文化,带着亲切感,乃一般家庭的寻常菜肴,我的高中时期,早餐往往是一尾虱目鱼煮面线,元气淋漓,是我生命中最有活力的时期。

台湾人治虱目鱼主要有两途:一是干煎,二是煮姜丝清汤。前者常见于台菜馆,后者多在路边摊。从前,十几年来我每天去工作室,都先绕到南机场小区吃虱目鱼。这里的虱目鱼专卖摊有两家,全以水煮方式料理,规模较大的那摊标榜“冈山肉臊饭”,约早晨八点开卖;另一摊“台南虱目鱼粥”,是邱姓夫妇所经营,约清晨六点半开张,我吃虱目鱼半世纪,见识不算短浅,此摊手艺允为台湾北部第一,不输我在台南的考察见闻。

我通常先吃一份干鱼肠、两份鱼皮汤佐白饭,吃完了再吃一碗鱼粥,如果时间不赶,则再加点一碗鱼头汤。我爱极了那清汤,清澈而充满鲜鱼的气味,很想一口就喝光却舍不得。鱼皮连着薄肉,煮熟后整片卷曲在碗里,弹牙又无比甘美。

点食率最高的是鱼肠,迟到者常无缘享受。鱼肠可煮可煎可炸可焗,只要新鲜就美味,一份鱼肠实则包括肠、肝、肫等内脏,我偏爱鱼肝。虽然是路边摊,卫生程度远高于一般餐馆;邱先生煮虱目鱼肠非常精致、干净,他总是专注地摘除胆囊,挤出肠内可能的秽物,一份一份地,细心放入小锅中沸煮,捞起,交给充满期待的食客,换清水再煮。没有苦味,没有土腥气,那一丝不苟的态度令人信赖,欢喜。台北人真有福气,竟能吃到跟产地一样美味的虱目鱼。

虱目鱼必须当天宰杀当天卖,除了北门、将军、七股等主产区,外地得致力保鲜功夫。台南市公园南路“阿憨咸粥”以虱目鱼粥为号召,其粥是用鱼骨熬的高汤煮生米,即所谓“半粥”煮法,优点是米粒充分吸收汤汁,饶富滋味;缺点是久煮后的汤汁变米浆,不免显得褐稠,影响观瞻。不过那碗咸粥真是好吃,里面的蚵仔和虱目鱼肉又鲜又多。阿憨的虱目鱼和大部分府城料理一样是甜的,连酱油膏也甜如果糖;影响所及,台北晴光市场里的“天香虱目鱼专卖店”也用酱油膏作蘸酱。我认为蘸酱还是以芥末酱油为宜,油膏的甜味无端干扰了鱼皮、鱼肉的甘美。猜想外地人多不习惯那种根深蒂固的甜。

西门路“阿堂咸粥”尤其常令人朝思暮想,每次夜宿台南我习惯住那附近,这一带堪称台南人的厨房,晨起先来“阿堂”吃综合咸粥、虱目鱼肠、鱼肠、虾仁饭;其鱼肠新鲜自不在话下,鱼皮亦可口弹牙。不要吃太饱,阿堂旁边就是“包成羊肉汤”,喝一碗再走。接着散步到国华街,“叶家小卷米粉”适时开张了,再吃一碗小卷米粉汤,觉得日子充满希望。如果还有肚量,往前走到国华街三段,一路上犹有许多美食,“阿松刈包”就等在那里。

台南人治鱼皮,有时会裹上一层鱼浆,煮羹汤,配油条。虱目鱼须绝对新鲜,故摊商大多清早营业,“王氏鱼皮”清晨四点营业,“林家鱼皮”早晨七点也已开始。这才是正道,早餐嘛应该清早即营业,吃点虱目鱼喝点鱼汤才会健康有元气。台北的鱼摊习惯将鱼皮切成小块,如吉林路“景庭台南虱目鱼”和宁夏路“李家虱目鱼”,虽则无关美味,却多此一举。

虱目鱼除了刺、腮和胆,全身皆是好材料,都能制成精致佳肴。由于其尾部和背部多暗刺,对习惯吃鱼排的人来讲很麻烦,鱼背肉厚又有点涩口,因此常用来制作鱼丸,或煮成鱼粥。

我最常煮的鱼丸就是虱目鱼丸,可能也是最美味的鱼丸之一,滋味胜过鳕鱼丸、西刀鱼丸、旗鱼丸、鲨鱼丸……先用鱼骨熬汤,再以滤过的高汤煮熟鱼丸,加一点芹菜末、盐,即是美味;或者,加翠绿的豌豆,色泽和滋味都非常美丽。全世界最厉害的虱目鱼丸店在学甲,我们走在学甲街上,到处可见“学甲虱目鱼丸汤”招牌,尤其不能错过的是“永通虱目鱼粥”“学甲虱目鱼粥”。

学甲的虱目鱼最最物超所值,新鲜美味,价格又远较他处低廉;更值得表扬的是“永通虱目鱼粥”早晨五点二十即开卖,深具社会责任感。吃过这样的美味,值得到附近慈济宫拜拜感恩。

虱目鱼肚油脂丰厚,鱼刺少,可谓精华部位。然而鱼肚口感最佳的并非清煮,而是干煎或三杯,令油脂更香甚至显得有点酥,许多大饭店的台菜料理常见干煎虱目鱼肚,成为招牌名菜。我常自己做虱目鱼肚,先煎后烤,再刨一点柠檬皮缀饰,并增添风味。

高雄市盐埕区濑南街“老蔡虱目鱼粥”有我深爱的鱼肚面线和干煎鱼肠,此店比我还老,其虱目鱼粥亦加了油条,南部人的老口味。“老蔡”供应的菜色不少,我特别爱干煎虱目鱼肠,浓腴甘美,表现出水煮鱼肠所无的酥香。这里邻近我出生的地方,追忆起来,忽觉那锅卤鱼头飘香。

鱼头适合煮清汤,或用渍凤梨、荫豉、破布子、腌瓜来卤。清煮最能品出原味;渍卤则甜、咸、香合奏,相当下饭。我曾专程赴台中品尝张北和先生特制的“头头是道”,此肴取八个蒸熟的虱目鱼头,并饰以鱼尾缀成八卦形,中间摆置了为数极大的鱼肫,那鱼唇、脸颊、眼睛、脑髓吸吮入嘴,天空为之一亮。其鲜香膏脂历经数年犹念念难忘。近十几年来,张北和先生身体欠佳,难得下厨。

虱目鱼属热带、亚热带水域鱼类,很不耐寒冷,每年冬天寒流一来,常听说虱目鱼被冻死,每次看到这消息都心疼得要命。农历六七月间的虱目鱼最肥,台湾人在中元普度时用来祭拜好兄弟,可见不仅我们爱吃虱目鱼,阴间也爱。

只要南机场小区邱氏伉俪出门营业,我都会去吃早餐,日子久了,竟常常遇见朋友如摄影家刘庆隆,诗人吴岱颖、凌性杰……有时也会有读者拿书来索取签名。最近王宣一遽然辞世,令人惊愕,感伤。不久前,有天清晨我和她及詹宏志伉俪还同桌吃虱目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