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之属《炒米粉》

二〇〇六年台北文学奖在西门町的红楼剧场举办“文学宴”,邀请一百多位作家、出版人与会,我设计的这场主题筵宴以作家私房菜为轴,并尽量纳入汉族主要菜系和台湾当地少数民族、外国料理,以彰显台北市的多元文化美感。

这场晚宴从色拉到甜品多获得盛赞,美中不足的惟有“黄春明炒米粉”,有几个人表示还不如自己的手艺。黄春明那天人在香港,陆续耳闻此事,很不甘心,表示要为他的炒米粉申冤。

台湾米粉的外形大别为粗细两种,粗丝以埔里为代表,细丝以新竹闻名。在生活贫困的年代,先民用积留的碎米制作“米条”,贮存以应急粮食短缺时。早期的台湾社会,炒米粉是一般家庭郑重宴客的菜肴;大拜拜时,供桌上摆出炒米粉是很热情、虔诚的态度。

黄春明的炒米粉名闻文学圈,他真的很得意这项创作,个性又热情,我自己就吃过几次,猜想已经有不少朋友吃过他炒的米粉。

欲了解黄春明炒米粉的真谛,须明白他的米粉美学。他常说,米粉是一种很憨厚的食物,甚至有点笨,你喂它什么,它就变成什么。因为米粉是干的,重点在于米粉下锅炒做之前,那锅爆香的汤汁;汤汁的味道完全左右了米粉的味道。

根据这样的创作前提,黄春明认为米粉就不能在下锅前先行泡软,否则那米粉即没有吸收香味的胃口。所幸现在制作米粉皆机器烘干,未露天曝晒当无虞卫生问题。虽则不用浸泡,我还是不太敢相信卫生无虞,主张米粉须先用清水冲洗过,也只是快速冲洗即好。

读林文月《炒米粉》,知道她亦是个中高手,此文强调拌炒的动作和火候,是较少人提及的:“动作宜求彻底,但避免粗重繁复,庶几炒出之米粉才不致断裂不雅观。至于拌炒时的火候,宜保持中度,火势过猛,易导致焦煳,火势太弱,则在多汁的锅中浸久,往往令米粉断碎。”

米粉细长,炒起来不能缺乏耐心,务必令其均匀受热并吸吮高汤,未软化熟透的米粉如橡皮筋。“文学宴”上的黄春明炒米粉干涩难咽,乃油水不足所致。料想是当天的上菜流程紧迫,“喂”米粉的时间不够。

我认为炒米粉的工序是先炒后拌——配料先炒香,米粉下锅以后的操作则改成拌。

米粉这种食材炒煮两宜,我就是不能忍受充斥坊间的“干米粉”,先煮了再浇淋酱汁,了无滋味,满嘴只有酱汁。淋汁这动作乃做生意求其方便迅捷,不过起码也得淋上像样的肉臊卤汁。大家之所以觉得“(许)大新竹炒米粉”好吃,关键就在该摊的肉臊。

米粉须入味,口感柔润又饱富弹劲。新竹市城隍庙口的“阿城号米粉”选用南势米粉寮附近所制手工米粉,拌炒后淋上特调的碎肉卤汁;吃炒米粉配招牌鱿鱼肉羹,回味无穷。阿城号米粉炒制前也未浸泡,仅用开水烫过。

我自己炒米粉喜用新竹“东德成米粉工厂”的手工产品,美味的炒米粉还需纯米制造的米粉,配料则荤素皆宜,丰俭由人;最要紧的工序还是在于先以大骨熬制高汤。其次是爆香猪肉、虾米、香菇、青葱、胡萝卜、高丽菜、黑木耳,这类配料须尽量往细里切,令口感能搭配米粉,不致粗细夹杂、软硬扞格,才能无碍那细米粉之咀嚼。爆香之后,倾入高汤焖拌米粉,直到收干。吃炒米粉需有不畏油的勇气,盖米粉又饥渴又冲动,一入锅即狂吸汤汁油水;米粉吸收汤汁的过程即其软化熟成的过程。

除了这种台湾最常见的什锦炒米粉,我也嗜食“金瓜(南瓜)炒米粉”,此乃澎湖名肴,在澎湖吃金瓜炒米粉会吃到鱿鱼或花枝、虾仁,台湾本岛则少掉这类海味。我觉得台北的金瓜炒米粉较美味的是“北海渔村”、“鲜”和“新东南”几家,虽然加了南瓜去炒,基本上还维持着台湾炒米粉的滋味。

我在马来西亚常吃的“星洲炒米粉”亦呈现金黄的诱人色泽,却完全是殊异风格,大概添加了黄咖喱。此外,星洲炒米粉的配料很特别:朝天椒、鱼丸、鲜虾和肉末,展现浓烈的南洋气味。

炒米粉可以当主食,也能够当菜肴,角色转换自如。擅炒米粉的人皆知,那锅细如发丝的米粉不免纠结,像许多恼人的事。高明的手艺仿佛高明的情绪管理,以从容不迫的治事态度,面对眼前三千烦恼丝。不过炒米粉真的很好吃,我常常因吃太快而噎着;隔一阵子没吃,就想念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