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下·翻译

【题注】

《左传》不仅是一部经书,还是一部史书,更是一部杰出的散文著作,它详细地记载了春秋各国的重大历史事件及重要人物的生平行事,全书编集大体依据《春秋》,重点在陈述史事,同时征引孔子的话及当时“君子”的评论,以阐述孔子在《春秋》中提倡的攘夷尊王、劝恶扬善的思想,表明《春秋》的“一字褒贬”“微言大义”。

而《左传》的亦文亦史,也使得其所记人、事均游走在想象与真实的“灰色地带”。作为其中脍炙人口的名篇,《郑伯克段于鄢》记述了郑庄公平定其弟共叔段与母亲姜氏勾结发动兵乱的故事。全文以极为简洁的笔墨刻画了郑庄公、姜氏、共叔段、颍考叔等多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使其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永恒的经典。而郑庄公无疑是最为“灰色”的存在,他究竟是姑息养奸的伪君子,以老谋深算的政治手腕,将亲弟一步步逼上死路?还是忠孝有嘉的君子,被迫无奈才痛下杀手?对此,历代争议不断。

此外,文末母子相见的情节也一向为人称道,无论是颍考叔的机智善谏还是郑庄公的愤怒悔恨,结局的“母子如初”究竟是亲情的羁绊还是政治下的假面……都写得委婉曲致、鲜活生动,开以抒情笔墨写史之先河。

原文

大叔完聚①,缮甲兵②,具卒乘③,将袭④(“袭”是趁人不备、突然袭击,用在此则表示共叔段攻打郑庄公是秘密进行的)郑。夫人将启之⑤(母亲在二子间的选择一目了然)。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⑥以伐(“伐”是讨伐、挞伐,用在此则表现出郑庄公的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⑦(穷追猛打,不予片刻喘息之机)。五月辛丑⑧,大叔出奔共⑨(共叔段流亡到共国避难,罪名昭彰,永无威胁郑庄公权力之可能)

点评:一个“闻”,一个“叛”,证明郑庄公多年来并非真的在放纵共叔段,而是暗布眼线、密探,时时刻刻盯着亲弟的一举一动,所以“袭郑”如此机密之事,他能立刻“闻其期”;而“伐京”大军一到,便能出现“京叛大叔段”的奇迹。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⑩,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⑪(杨伯峻对“郑志”解释说:“郑志者,郑庄公之意志也……此言郑庄公养成叔段之罪,意在诛之,书法探其本心言之。”)。不言“出奔”,难之⑫也(杨伯峻研究《左传》书法时,指出“出奔”为有罪之词,但《左传》作者“若书段出奔共,则有专罪叔段之嫌;其实庄公亦有罪,若言出奔,则难于下笔,故云‘难之’”)

点评:《左传》作者将批评与肯定、含蓄与明确几种对立的态度全部囊括在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之中,既维护着“为尊者讳”的礼制,又隐含着对郑庄公仁孝不纯的批评;既揭露了共叔段逾越人伦的罪过,又在节制的叙事与事因的发掘中予以同情。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⑬,无相见也!”(自出生起就郁结的怨恨最终爆发,郑庄公发此誓言,可见其对武姜的怨恨之深)既而悔之⑭。颍考叔⑮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⑯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⑰,请以遗⑱之。”公曰:“尔有母遗,繄⑲我独无!”颍考叔曰:“敢⑳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㉑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偷换文字概念)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㉒!”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㉓!”遂为母子如初(和好容易,如初太难)

点评:随着共叔段的出奔,郑庄公与武姜在政治上紧张的敌对关系已然消除。接下来需要解决的是母子二人在政治伦理上的矛盾,具体而言,是庄公如何为置自己于死地的母亲武姜尽孝道,而武姜又该以什么情绪面对自己最厌恶的寤生。从人性和人情看,这对母子间真情是“恨”而非“爱”,他们的目的只是“和解”而非“解决”。

君子㉔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㉕。(赞赏颍考叔的“纯孝”,暗贬庄公掺杂政治因素的“伪孝”)《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㉖。’其是之谓乎!”

点评:“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是针对颍考叔所说。郑庄公虽有“孝爱”的道德情感,但也有现实权力争夺的“算计”,其仁爱情感并不纯粹。结局因颍考叔“纯孝”的启迪,母子最终和好,不过是郑庄公的借坡下驴,缝补“孝悌”之外衣。

《高氏春秋集注》评论这一事件称:“此见郑伯以骨肉之故,轻动干戈,而郑亦自是用兵不息也。克者,胜之。夫以君讨臣、以兄讨弟,而谓之克者,何其难也?以诗考之,郑伯不胜其母,而纵段于京;段不义得众,亦不易胜。然郑伯初畏人之多言,不早为之所,卒养成其恶,乃始用兵,欲力除之,是其处心积虑,欲克段者,在郑伯而已。且段本居京,今克之于鄢,又见郑伯追胜之是不教其弟,而忍以干戈相向,又必穷追之然后已。《春秋》推见至隐,首诛其意以正人心,为万世人君之训也。段不称弟者,恃母叛兄,圣人不以弟银之,亦见郑伯不以弟畜段,而以路人待之,若讨贼辞也。兄虽不兄,而段之不弟又异乎?”

【注释】

①完:完善、修葺。这里指巩固城郭。聚:聚集、这里指聚集粮草。

②缮甲兵:修整作战用的甲衣和兵器。缮,修理。甲,铠甲。兵,兵器。

③具卒乘(shèng):训练步兵和车兵。具,准备。卒,兵士。乘,车兵。

④袭:偷袭。行军不用钟鼓。杜预注:“轻行掩其不备曰袭”。本是贬义,后逐渐转为中性词。

⑤启之:开启城门,即作内应。启,为动用法。

⑥帅车二百乘:率领二百辆战车。帅,率领。古代每辆战车配备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二百乘,共甲士六百人,步卒一万四千四百人。

⑦公伐诸鄢(yān):庄公攻打共叔段在鄢邑。诸:之于,合音词。

⑧五月辛丑:指隐公元年五月二十三日。

⑨出奔共:出逃到共国(避难)。奔,逃亡。

⑩弟:通“悌”,敬顺兄长。

⑪郑志:郑庄公的本意。志,意愿。

⑫难之:以之为难。形容词的意动用法。

⑬黄泉:地下的泉水,喻墓穴,指死后。

⑭悔之:为动,对这事后悔。

⑮颍考叔:郑国大夫,执掌颍谷(今河南登封西)。封人:管理边界的地方长官。封:聚土培植树木。古代国境以树(沟)为界,故为边界标志。

⑯舍:“捨”的古体,“捨”今又简化为舍,放着。

⑰羹:带汁的肉。《尔雅·释器》:“肉谓之羹。”

⑱遗(wèi):赠、送。

⑲繄(yī):句首语气助词,不译。

⑳敢:表敬副词,冒昧。

㉑阙:通“掘”,挖。

㉒融融:形容快乐、和睦的样子。

㉓洩洩(yì):形容快乐自得的样子。

㉔君子:道德高尚的人。

㉕施(yì)及庄公:扩展到庄公。施,延伸、扩展。

㉖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出自《诗经·大雅·既醉》。匮,穷尽。锡,通赐,给与。

参考译文

太叔修治城郭,聚集粮草,修整作战用的甲衣和兵器,训练步兵和车兵,打算偷袭郑庄公。武姜准备开启城门作内应。庄公得知太叔要偷袭的日期后,说:“可以出击了!”命令公子吕率领二百辆战车,去讨伐京邑。京邑的人叛离太叔。太叔于是逃到鄢城,庄公又追到鄢城讨伐他。五月二十三日,太叔逃到共国。

《春秋》记载道:“郑伯克段于鄢。”段不敬兄长,所以不用“弟”字;兄弟间如同两个国君一样争斗,所以用“克”字;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对弟弟缺乏管教;也表明这样的结果是出于郑庄公的本意,不写“(太叔)出奔”,是史官下笔有为难之处。

庄公就把武姜安置在城颍,并且发誓说:“不到黄泉,不再见面!”没过多久,庄公又后悔了。颍考叔是颍谷管理疆界的官吏,听到这件事,就把贡品献给郑庄公。庄公赐给他饭食,颍考叔在吃饭的时候把肉留着。庄公问他为什么这样。颍考叔答道:“小人有老母亲,我吃的东西她都尝过,只是从未尝过君王的肉羹,请把肉羹赐予我(让我带回去送给她吃)。”庄公说:“你有母亲可以孝敬,唯独我却没有!”颍考叔说:“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庄公把原因告诉了他,还告诉他后悔的心情。颍考叔答道:“您担心什么呢?只要挖一条地道挖出了泉水,从地道中相见,谁还说您违背了誓言呢?”庄公按他的办法做了。庄公走进地道去见武姜,赋诗道:“大隧之中相见啊,多么和乐相得啊!”武姜走出地道,赋诗道:“大隧之外相见啊,多么舒畅快乐啊!”于是恢复了从前的母子关系。

君子说:“颍考叔的孝心是纯正的。他孝顺自己的母亲,而且把这种孝心推广到郑庄公身上。《诗经·大雅·既醉》篇说:‘孝子的孝心不尽不竭,永远把自己的孝思分给同类的人。’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