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乡,故乡之城

我的家乡的文化符号,它可以是白沙路上汩汩喷涌了几千年哺育了几十代人的古井,它可以是贾谊当年无人问津而今天门庭若市的故居,它可以是杜甫谪居长沙登临远眺的江阁,它可以是天心城楼上战争年代留下的火炮和观战台,它还可以是红色伟人峥嵘奋起的岳麓书院与爱晚亭。你不得不承认,长沙的确是一座有过去有故事有传奇的城市,可是又有什么比一个地道长沙人的生活更为重要?

——题记

七月,天宫失了火。

蜗居在冷气充足的房间,我想我可以静下心来写写我所居住的城市,父母相遇的城市;写写城里的花草树木鸟鸣犬吠;写写城里光怪陆离的高楼塔尖,肃穆但在黑暗中略显恐怖的伊斯兰教堂,以及被光缆电线交错分割的灰色天空——格子状瞬息万变的云朵如同都市夜归人一张张善变诡谲的脸。我以孩童般无辜无邪的姿态拥吻城里冰凉的但依旧照亮梦想的月光,和衣入眠。

“关于城市/你想到的就这么多/走出五步碰到人/走出十步碰到建筑/再往前走碰到狗/你沿着江边/碰到过不去的石头/在市中心/你碰到砸碎的店铺”——本土诗人韦白眼中的长沙即是如此——视野范围内能见的人间烟火构成典型南方城市的全部内容——迎风摆动在日光之中五彩缤纷的棉布T恤,饱满的水分快速蒸发,黄昏时洗完澡的少年穿上干瘪僵硬热量犹存的它们,白色衬底,胸前夸张怪异的LOGO裂成长条状;晨光熹微,精力充沛的老人开始晨练,蓝色黄色红色,小区里铁制的健身器材总被漆刷成千篇一律的单调色彩,精明能干的居家妇女索性用纤维绳连接起相邻两根等高的铁柱来晾晒被单,我每次路过都能看到花色不同的布料兀自妖娆在湿润的季风里,对仗规整的机械印花营造出井然的秩序感,刺绣合欢鸳鸯的枕套,红线穿梭之间立体的图案凸现,犹似浮雕,边角印染植物花液的云南褶裙最为惊艳,不动声色渲染出如同杜丽娘“一生爱好是天然”的写意;石墙岩缝里含英咀华的夹竹桃,细长垂坠的枝头在春末悄无声息地开出玫红色小花骨朵,稀疏玲珑,无心欣赏观察的路人极容易错过头顶从容绽放的芬芳;路口偏左,两棵比肩生长的银杏,扇形叶,夏末秋初叶子由绿渐黄,秋冬两季落叶旷日持久;面馆,清汤寡水的碗里盛上出锅不久的馄饨,热气腾腾,段段青葱浮动,碗勺碰撞的间隙我抬头望向小馆门外行人寥寥的街道,感觉自己正扮演着某位大势已去的末代帝王……城市的细枝末节总以最直观的方式刺激我敏感的神经。

前年寒假朋友坐上飞往海南的航班,于万米之上的高空翱翔。千里之外的她发来短信:心情愉快,海滩椰树,热带风情。她却不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故乡早春的皑皑白雪。

南方城市向来很少降雪,自童年以来仅有的几场难遇的降雪至今都还令人铭记。

第一次降雪,我的个头刚刚平齐母亲的大腿,趴在窗台看从天坠落的白鹅绒样的雪花,思忖祖母拿一床毛毯覆盖大地的慈祥模样。第二次降雪,我长大到可以避过家长耳目溜出家门的年纪,偷偷挖下小块冰团塞进嘴里,没太多特别的味道,好奇心因此消退了大半。第三次降雪,我已长成能够滚雪球、打雪仗的小朋友了,上学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踏进雪地里,担心迟到却不忘对随时发生的同行伙伴间的恶作剧进行恰当回击。第四次降雪,走家串户,被爸爸送到表弟家消磨寒假,午饭前陪表弟久久站在阳台凝视窗外覆雪的长长车轨,老式房屋檐角悬吊冰棱,粗电缆,光秃秃的黑色枝丫,隔着玻璃的冬日午间宁静得像落笔惊风但着色素雅至极的水墨画。第五次降雪,朋友飞往海南,剩下我和一大帮同学呆坐在冰冷枯燥的教室静候期末考试惨烈的成绩。第六次降雪,叫上浩子和轩重访小学,积雪覆满红色塑胶跑道,浩子不假思索地扑倒在地,轩拖他起身,巨大人形立刻凹现。临走前巧遇小学英语老师,她还记得我们,于是四人结伴而行,回家路上听她唱地道的基督教赞美诗,分别前我盯着她虔诚圣洁的眼睛,听她说:不管你们相不相信,上帝总是存在的。第七次落雪,便是离2008奥运会最近的冬季,南方天空下起数年来罕见的鹅毛大雪,继而是冻雨、冰封,电视新闻里天天报道说这是本地自建国以来最冷的冬天、最强的降雪,地面结冰路滑导致日常出行都非常困难。大人们历年新春吹嘘自己年轻的时候如何不畏寒冷被事实无情地瓦解——市民如临大敌,夸张的装束多余的顾虑,人抵御大自然的方式向来都是这么无辜和可笑。

而在我成长中最重要的阶段,故乡却没有出现过大规模的降雪,那些零零散散并且间歇降落的雪花仅能证明冬天确然存在,不带有实际意义。这一点,和速度迅疾但内容乏味的青春期惊人相似。

尝试把钟表拨快十分钟,让每天的生活提前十分钟,以此看清城市真实的面貌——还未熄灭的路灯散发着灰蒙蒙的薄弱光芒,不晓得盛夏时节炽热的灯管烫死了多少只好奇的蚊子;中年女清洁工斜倚扫帚驻足歇脚,手滑过额头,动动干裂毫无光泽的嘴唇,像用鳃呼吸的鱼般张合有致,满满收载的垃圾车装载了夜晚部分城市人宣泄挥霍的潜藏欲望和日渐沦丧的道德;乘坐早班巴士,空无一人,试图捕捉驾驶员模糊的轮廓,耳机里放:我是这部车,第一个乘客。歌曲英文版叫《Going home》,此时我却正朝一个南辕北辙的方向离去。

如同你所看到的,我提到了公交车,它非常重要。繁复错杂的交通脉络,它能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黑暗寒冷的桥底隧道,它带我感受穿堂风呼啸而过带来的快感——MP3来不及断电,耳塞紧贴耳朵却听不清歌词,旋律瞬间崩溃成急促的尖叫,转而落在急速强劲的风里,刺激虚弱的脑部神经。当然更重要的是,它带我回家。

城市里,不会有人在意身边多出一个人或者减少一个人,彼此独立存在、自顾不暇、营营役役地度日。

逆着人流穿行,因为左脚的球鞋蹭脏了右脚的浅色的棉袜,而突然沮丧起来;看到摩托车上前后坐着的男女,后一个人环抱前一个人的腰身,暗暗揣测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遗失一张图书会员卡,询问时遭遇书店店员冷眼相向,瞬间觉得世界早已无可救药。踏上高长的台阶,摆地摊卖鞋底和发卡头饰的老婆婆拾掇着零散的钱币准备收摊,喜悦而满足,老人的脚步并不蹒跚,她矍铄的精神还将伴她度过安康的余生;相伴出行的夫妻默契恩爱地手挽手,女人说想要换一双拖鞋;淘气的孩子不顾弄脏衣服从旁边的斜坡滑下,双脚抬起双臂张开,好像要拥抱世界,滑到底处的时候四肢回缩,只抱住了自己。

这里不是蒙马特高地,没有清贫的画家和点滴的诗意。在这里,我一个人行走,一个人哼歌或是跳跃,大笑或是大哭,没人会嘲笑我的行为像个小丑,因为每个人本身就已经活得够像小丑了。

若说还有安慰和温情,那该是城市里阡陌相通的小巷了。

我家离湘江不远,居民区内道路古朴,路面多用旧式厚石板铺就,很有几分清末民居的味道,瞧不见出口的羊肠小道却隐藏了异常浓郁的趣味。市井民风、古典阁楼、碑、石雕、声音、气味,随湖湘精神的积淀慢慢演变为自成一体的文化存在,就像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沧桑陈腐、锈迹斑斑的圆铁环坠在早随岁月剥尽了红漆的木门上,仿佛等待有缘人重新叩起封锁多年的尘缘,又似乎害怕承受凡俗打扰,厚重的历史感不言而喻,侧旁高大粗壮的树相生相伴。偶然地闯进别家庭院,鸡皮鹤发的老太太正向你笑呢!柳暗花明,碰巧遇上二楼少妇晾晒衣裙,几滴水顺着晾衣架滴下来,带着肥皂泡的淡淡清香。

我背着我的黑色背包,如同一个纯粹的过客,城市平日羞于见人的娇媚尽收眼底,那种纯洁质朴的白日清欢与它被人们的欢颜面庞和繁华夜景粉饰出的盛大虚浮不同。行走其中,放一段节奏明快、曲调轻松的轻音乐将会是最佳映衬和搭配。

我的家乡的文化符号,它可以是白沙路上汩汩喷涌了几千年哺育了几十代人的古井,它可以是贾谊当年无人问津而今天门庭若市的故居,它可以是杜甫谪居长沙登临远眺的江阁,它可以是天心城楼上战争年代留下的火炮和观战台,它还可以是红色伟人峥嵘奋起的岳麓书院与爱晚亭。你不得不承认,长沙的确是一座有过去有故事有传奇的城市,可是又有什么比一个地道长沙人的生活更为重要?

我的故乡,我说不清楚我什么时候在认真体味你的脉搏与呼吸,什么时候在用力感受你的心跳与疼痛。家乡沉实厚重的文化底蕴与城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同样根植在我的骨髓,伴随血液流淌在我全身的每一处血脉每一个细胞,成为将与我相伴一生无可磨灭的印记。是啊,如同陈丹燕说的:“就像一个人的心里发生了新的爱情,那样地不同和那样地惊喜。”

在我所生活的城市,找一个女子带她私奔,在摩天轮霓彩旋转照耀到的幸福光年里,奔向最遥远的城镇。

点评:

是的,正如作者所说,家乡的文化符号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但没有一种比当地人的生活更加地道,这城市老百姓的普通生活就是一道明媚无限的文化风景线。因此,文章独特而自然的切入点首先就引起了阅读者的阅读兴趣。文章洋洋洒洒三千多字,作者在带领大家穿梭于长沙城大街小巷的同时也向读者展示了形形色色长沙人的众生相,叙述清新自然,极具生活气息,点点滴滴都流露着长沙人的乐观、积极、勤劳、善良与智慧。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温婉灵动的笔触,文章仿佛是在不经意的叨念中形成,段落之间似乎联系不大,表面看来零零散散,但通篇读下来却发现这种写法竟恰如其分地阐释了长沙最普通最真实的生活,丝毫没有做作之感,实为文中翘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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