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与创新 作文3000字

幺老爷经常暗地里感叹自己生不逢时,继而感叹自己“堕落”了。堕落到什么程度呢?每天早晚骑着单车挎着他的小胡琴去滨江公园为广场舞大妈们伴奏。于是他学会了拉《小苹果》、吹《最炫民族风》。这样的堕落恐怕是五十年前师傅绝不会想到的,就算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想不到。每每看到那些精神亢奋的女人们举起肉嘟嘟的双手,摇摆起发福的身体,他就觉得有点对不起先人。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是没有流行音乐广场舞,川剧,恐怕也亡了。恐怕早在他学川剧是仅仅是为了挣工分那会儿就已经亡了。

如今川剧已无处可唱,老伴儿又去世很多年了,儿子媳妇又远在北京,本来带着一个孙儿相依为命,但去年孙儿考上重庆的大学,走了。真是孤孤单单,老景凄凉,不加入广场舞大军又能做什么呢?

盼来盼去,等到孙儿放暑假,却没想到孙儿的这一次回来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烦扰,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幺老爷多次想给远在北京的儿子打电话让他回来管管娃儿,都忍住了。此刻,他宁愿躲到滨江公园大榕树下拉他的《小苹果》。他搞不懂,多乖的一个孙儿,怎么进大学两年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这一日已是午后,火红的太阳还顶得老高,空气湿热湿热的。屋内,窗户紧闭,空调开到二十度,幺老爷穿着颇有些泛黄的白背心躺在凉席上,紧眯着眼睡不着,耳边传来的是隔壁孙子和几个狐朋狗友的鬼哭狼嚎声。这钹儿不是钹儿,鼓也不是鼓,琴是连着电线的“贝斯儿”,唱的是五音不全的还夹带鸟语的“摇鬼乐”。

幺老爷真是忍不住了,左手顺了把蒲扇,右手撑着凉席翻身爬起来,踏好了拖鞋,“哒哒哒”地来了隔壁屋。一推开门,是最见不得的孙子的一身行头,二十来岁的娃儿胡子留的比老子还长,身上穿的是破破烂烂的还满是铁片铆钉的牛仔裤黑夹克,好好的头发非得剃个精光,这大热天的还顶个大红星帽子,也不怕热。更见不得的是孙子放暑假回家招来的几个外地娃儿。重庆来的敲敲打打的胖子,湖北来的弹琴的烟鬼,还有陕西来的穿旧社会衣裳的唱英语的女娃儿。这几个娃儿在家里吃吃喝喝,完了还关屋子里唱唱跳跳,把整个小区都搞得鸡犬不宁。好在娃娃还乖,帮着煮饭洗碗拖地洗衣。此时段六爷推门进来,他们也一点不知,只顾自己唱的唱,弹的弹。

幺老爷见状,无法,只用力咳了咳,又使劲跺了跺脚,几个娃娃这才注意到段六爷,连忙停下,又凑上去问啥子事啊。

幺老爷便摇了摇蒲扇,缓缓道:“啊,我说你们大学生放暑假啊,回来帮我这老头儿做做活儿,我谢啊。但是你们这成天地唱,我还休息不休息,街坊邻居还要不要清净?!”娃儿们听罢,便连连点头道以后会小声点。

幺老爷这才慢慢回自己屋来,重新躺在床上,仍是睡不着,只是躺在床上翻来翻去。如此良久,才似有睡意,忽然间,一个熟悉的旋律传进耳中,幺老爷“蹭”地一下弹了起来,待凝神细听,竟是《国际歌》!原来是孙子他们在唱,声音明显放低了些。哪知再细细听来,实在是受不了这这粗糙得像猪叫的唱腔。幺老爷只又躺下,连连摇头,一个这样清秀的女孩唱出来的歌偏是这般声嘶力竭。

空调声滋滋的响着,听着这熟悉的调子,幺老爷差点也跟着哼了起来。接着又是一首听不太清的歌,声音放得很低,猛然间,听到一段念白,似是孙子的声音:

忆昔开元全盛日

天下朋友皆胶漆

眼界无穷世界宽

安得广厦千万间

尽管前言不搭后语,但这抑扬顿挫似有点“唱、念、做、打”中“念”的意味,就是气息不足,声音怪异。一曲终了,又是《国际歌》。幺老爷睡意沉沉,恍惚间,竟是回到了当年师傅在大凉山林场唱的《苏武牧羊》那般。一样的苍凉,一样的悲愤,一样的凄苦。终于,伴着《国际歌》的调子,幺老爷沉沉睡去。

第二日,刚吃过晚饭,幺老爷照例收拾胡琴去滨江公园准备拉他最近才练熟的《荷塘月色》,磨蹭着从屋里走出来,到了客厅,才发现四个娃娃都坐在沙发上笑吟吟地盯着自己,幺老爷下意识地扫了扫全身上下,没啥子不对啊。这时穿着古装绣裙的女娃站起身来,微微鞠了个躬,眼里满是期待,说:“爷爷,听说您川剧唱得特别好,能不能唱一段给我们听?”

幺老爷听罢,霎时脸颊绯红,手心在胡琴柄上擦来擦去,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本有些不情愿,可望着几个娃娃一双双直勾勾的眼睛,便呼了口气,说罢了。幺老爷索性也坐沙发上来,清了清嗓子,拉起胡琴来,颇有些拘束又十分兴奋地自弹自唱了一段《金山寺》。

一曲罢了,大家都直拍手叫好,幺老爷一听,登时来劲,索性放下胡琴,一拍手,道:“我年轻那会儿啊,川剧唱得可叫个威风……”

原来幺老爷年轻时本是一个石匠,那年一伙人修水库,师傅带着戏班子在工地上慰问演出,唱的是《江姐传》。台下吆喝得最响亮的后生,师傅认定他是唱高腔的好料子。于是好说歹说,劝他放下了钢筋铁凿,拿起了胡琴唢呐,学起了高腔变脸。

后来师傅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在教“八个样板戏”之余还偷偷夹带点《白蛇传》《红梅记》。最终没能成名角儿,不过也有十来年好日子。跟着师傅从重庆码头唱到成都军区剧院,从攀枝花的矿场唱到彭州的场镇,结识过内江的袍哥,也怒怼过江油的二杆子……

“不过啊,后来有了你爸,川剧文工团就解散了,一时下了岗,好不容易才入了个商业剧团谋了个帮腔。幸好川剧出了个魏明伦,《易大胆》和《巴山秀才》让川剧又威风了几年。我也靠剧团那几年才把你爸拉扯大,如今他和你妈常年在外做生意也很少回家,倒是你,还有点爷爷当年的风范!”幺老爷看着孙子,眼里满是慈爱。

忽地,幺老爷又长吁了一声:“可我恨呐,恨当今这世道,川剧……川剧再也没了!我还成天去滨江公园给老婆婆拉琴,我怎么……怎么对得起先人啊我!”幺老爷越说越激动,大颗大颗的泪水直溢出眼眶,满是老茧的手也在空中不停比划着。

这时孙子忙站起来说:“爷爷,你可以加入我们乐队啊,恰好学校要比赛,我们大家一起,一定可以再次威风起来的!”

“我中啥子用?要不得要不得!”幺老爷擦干泪水,忙摆手道。

几个娃儿却硬是要他加入乐队,幺老爷推辞不过,也只好答应。

乐队虽然组了,但幺老爷和孩子们老唱不到一块儿去。无论是幺老爷用自己的高腔唱《国际歌》《梦回唐朝》,还是孩子们用摇滚腔唱《拷红》《收姜维》都难以协调,一时间,大家都没了法子。

一日,幺老爷喝了两口早酒,微醺。孩子们还没起床,幺老爷坐在沙发上胡乱吟唱起来,唱起了近日自己听得熟透了的《国际歌》。

“已经沸腾呀……打个落花流水呀……不靠神仙皇帝呀……”

猛地,孙子从房间里撞了出来,边走边穿衣服,边嚷:“伴唱!伴唱!”

幺老爷一愣:“啥子伴唱?”

孙子忙解释道:“就是我们主唱,你在一旁伴唱。比如我们唱‘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你伴唱‘已经沸腾’。”

“这在川剧中叫帮腔!”

“帮腔?!”

“对,帮腔!”

于是,幺老爷成了乐队的伴唱。川剧的特有形式融入了摇滚演唱,乐队重新编曲,并排练开来。

到了重庆大学“校园歌手大赛”举办的这一天,幺老爷在后台穿好孙子给他准备的大褂子,用手仔细理了理,咧着嘴开心地笑着。又和娃娃们一起练了练嗓,擦去额边往下滴的豆大的汗珠,听着下一首曲目的报幕,幺老爷和四个孩子准备上场了。

刚一踏上舞台,幺老爷往台下一扫,怕是有上万个娃儿吧,不觉手心直冒冷汗。再望望一个个娃儿眼里的诧异,幺老爷更是忐忑起来。

忽地,幺老爷往角落里一瞥,竟是看见儿子和儿媳正向自己招手呢。幺老爷心里一暖,心知儿子媳妇这么远赶来看他一次表演,定是孙子暗中安排的。幺老爷向儿子在的那个角落微微点了点头,儿子媳妇也站起来为他鼓掌。

随着音乐伴奏响起,幺老爷最后一次深呼吸,用力捏紧麦克风,双眼微闭,蓄势待发。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天下的主人……”

整个乐队发挥极致,台下的观众纷纷为这种新式唱法感到震撼,尤其是幺老爷的“帮腔”,几乎所有人都为他的独特唱腔所动容。更是有人急急地拿出手机现场直播,一时间,台下一片轰动。

一曲毕了,尖叫声鼓掌声接连不断,待幺老爷慢慢睁开眼,才知自己又这般威风了,倒是真舒坦,也跟着大家一起乐起来。

第二日,幺老爷和孩子们的演唱视频在网上转起来,点击率高达几百万,成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热门话题。

幺老爷觉得这时代挺好的,他这才深深明白,川剧未曾亡过,只是以一种新的方式存活罢了。

于是孙儿再次来跟他商量道:“这次的演出只是把川剧作为了摇滚乐的一种辅助,并没有真正的展示川剧的魅力。我在计划我们趁着现在来搞一搞真的川剧,用川剧来写我们当下的生活,唱我们现代的情感,甚至搞川剧电影。爷爷,你觉得怎么样?”

“要得!你说做就做。”幺老爷躺在凉板椅上得意洋洋地说。

“那爷爷教我唱川剧要得不?”

“你真的想学川剧!”幺老爷翻身从椅上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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