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戏说话

“叫尔等你与我高声嚷,叫罗义快下山来,对花枪跨战马,提银枪足穿战靴换戎装,今日里我上战场……”缕缕微风迎一抹暖色携来了亦近亦远婉转铿锵的曲调,那走过繁华和沧桑后积淀下的厚重古朴,分明是我最熟悉的灵妙,不由驻足凝望。视线漫过弯曲的小巷到达尽头,那苍老却整洁的戏台旁,外公逆光而坐,面容专注地奏响着他的二胡,虔诚庄重地神情与万物融于一体,逆光下的轮廓太不真实,戏台旁远远的小凳上,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瞪大着眼睛惊讶于老人韧性灵活的手指,凝望的姿态天真而认真。而后老人忽然回身转调而起:“……瑞家二妮儿哈,你且快乐平安长大哟,待娉婷之姿温润如玉,其间奥妙自溯溯涌至……”小女孩听不懂此中意味,只觉外公别样的腔调着实稀奇,竟兀自咯咯笑了起来……

我顿觉此情此景分外亲切,不自觉几步上前,眼前整洁的戏台转瞬残破不堪,许是自己思念过度,痴心妄想太过了。小女孩早已长成,老人早已远去……

我缓缓地走近了戏台,之上已是厚厚的尘土,红旗鲜艳之色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尚论一抹暗黑。那承载外公毕生的戏台早已塌败腐烂,这一切的衰落,都呈现着一个人的远去……

我视线茫然地越过这所有的残破,似乎又看到了那位颀长沉默的男人,虔诚专注的神情,他忙碌却欣喜这一切的辛劳,他欣喜这毕生所爱。

妈妈后来告诉我,外公家的戏曲是世传,博大宏远的传承,神圣而庄严。待战争爆发之时,所有人忙于逃亡与生存,再怎般充满民族气息的戏曲,也难以留住人们奔赴希望的心。外公就是这样在孑孑天井之中同时代逆行的,他心中自有抱负,却仍难释怀嘱托与传承……

听这些话的时候小女孩早已长成,已能听懂这其中的愤懑与悲怆,甚至能深触那铿锵曲调所迸发出的抱负。

时光骤转至那最后几年,我忽然明白了外公沉默内敛下的力量。

外公重病的两年,再也没拿起那把散有沉香古木之气的二胡,可我经常看见他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望向西南方向,我知道他在想念那个承载了他一生压抑与勤劳的戏台子,而我,只能默默地立在身后凝望他越来越远的身影。

最后的几天里大家都尽力地围在老人身边热闹着,可老人大概真的是累了,一天一天地疲惫衰竭着。在一个拥有惨淡的日光的午后,外公突然有了精神,兴致高昂了起来,让我推他出去走走。大家心知一切因果,我亦竭力压抑着内心的颤动,朗口应和着。

我还是推他去了戏台旁,那是他一生的寄托。他静静地凝望着秋风下摇曳着的残旗,感触着岁月过后呻吟着的断木塌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待日色渐暗之时,外公突然回过头来,虔诚庄重地接过了那把二胡,长弦就那样苍劲地舞动起来,铿锵气概溢满了整个天地,外公忽暗天色下的侧脸仍旧专注,似从未重病过,他依然是那个颀长坚忍的人。

此刻我已哽咽无法开口,一曲终了,外公迎着那残存的日色,突生一句:“生命是跌撞的曲折,死亡是宁静的星。”我愣住了,长久地无法理解。待回过神儿的时候,外公已经驱动轮椅离开。我看着外公的身影被层层的秋木覆盖,似乎已经极远,心底痛苦难耐,到底是失声哭了出来……

外公是在第二天凌晨走的,面容安详,还带有一丝微笑,恰如那些年小女孩坐在他身旁瞪大着眼睛,他宠爱而欣慰的样子,我知道他还未走远,可我却没再开口叫他。我知道他早已把此生感情灌注在了戏台之上,那一曲终了后的遗言,已是他的此生。我们不该难过。

我忽然想起两年前的某个夏日午后,我听完戏曲醒来一觉的时候,外公躺在我身边一人侧的竹席上,遥遥而静静地看着那把二胡,那一个默然相望的姿态,似乎已经千年,以至于落了尘世的灰,又被炽烈的风博大地拂去,是实实在在的暖,却不可掬握。这一刻我才渐渐意识到,原来老人心里明镜似的,他深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却仍能吟唱出那句“鞭扬蹄疾,又是一年挥泪少年红衣扬……”那静而淡的唱腔,却顿觉悲怆。

外公病重期间有位老搭档来看他,老人意识已不太清醒,待友人离开时,仅说了一句:相遇不过大戏一场,你我皆是过客。

我知道这是外公无意识的话,但我却明白,这是他想说的话……

那满腔的感情与抱负,皆在那一个个跳动的音符中……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似乎起风了,凉凉秋意携来了缕缕亲切的音符……

“叫尔等你与我高声嚷,叫罗义快下山来,对花枪跨战马,提银枪足穿战靴换戎装,今日里我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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