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花狂

长亭赠别,折柳相送。光阴流转间,“柳”在诗词里、在书画里,在古人营造的意境里平添了一层朦胧的、烟绿色的忧愁。兰舟于岸边水沿摇向明月升起的天际,车马于十里长亭颠簸过崇山峻岭,“柳”总在做着最后的抗争,以它柔软的因风拂动的绿枝,对注定一别的人们呢喃出“留”下来的祈求。也许正因如此,人们才在灞桥边栽下了一溪烟柳,柳永才能于“杨柳岸”叹晓风残月,长亭外才有了“晚风拂柳笛声残”与“一壶浊酒尽余欢”。“柳”就如此,因为它那谐音“留”的美丽名称,因为它那像极了挥手道别与拥抱的姿态,使它有了自己的象征意义。

木心先生有首很著名的诗叫《从前慢》。从前确实很慢,车、马、尺素都慢,一生都在等一个人。在那交通不便的岁月里,一别许是数年,山重水复,音讯寥寥,因此分别便成了重要的时刻,成为“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时刻,成为“莫听声声催去棹,桃溪浅处不胜舟”的时刻。在古人心里,离别是忧伤的、沉重的,应当是泪盈眼眶却无法流下的忧愁,因此古人爱柳,爱在赠别诗中写柳,却不肯爱上离别——此去经年,将何日重逢?

赠别之后,南浦风停了,杨柳寂然不动,从此便是思念登台。思念亦是愁苦的,虽不及分别时那般撕心,却总像一层纱覆在心上,不轻不重,让人能够在某些时刻真切地感到它的存在,但大部分时间它都是雾一般的朦胧,让人时时刻刻都有什么牵挂着,搭着一点柳的烟绿色。我总以为,古人们是很恨分别、恨思念的,因为愁肠千回令人丧失了不少快乐,看见水边杨柳也能勾起伤痛与回忆。直到有一日我读到白居易的《蓝桥驿见元九诗》:“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乐天被贬谪,一日路经蓝桥,在驿亭寻见了知交元稹当初在回京途中,正意气风发时留给他的诗,五味杂陈,挥笔写下了这首诗。他那时应是忧愁的,因联想到自己的左迁与元九的命途多舛。但真正令我动容的并非他的感伤,而是他与元九一别经年,一日竟于驿亭见元九手书,如见故人。窃以为乐天若是流泪,应有半分是喜悦、感动与慰藉。因为长久的分别与思念,一切细节都显得无比珍贵,一切情感都分外珍重。

幼年时曾有一故人,他在七岁时脑中长了一个肿瘤,开了刀,迟了一年上学。那时我是个早慧的孩子,老师便让他同我坐。故人个性腼腆,不爱说话,唇红齿白,爱同小姑娘交游,于是便和我成了玩伴。后来在他家要搬到外地的那一年,他在我的生日会上迟到半天,被我嗔怪,他解释说是为了给我买贺礼,特意绕了远路。那日,故人留下一个八音盒便离开了,从此杳无音信。后来,八音盒不慎被我摔碎,被家里人扔了出去,可那乐曲我却始终记得,是歌剧《猫》里的那段《记忆》。我现在想起来,偶尔也会湿了眼眶——我竟会隐隐牵挂一个几乎忘记的故人。

读乐天诗时,我会偷偷期待,哪日也能遇见某个自己思念的细节。奈何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火车、飞机的速度太快,信息的传播速度太快,人们轻易地分别又轻易地回来,离别与思念逐渐失去了原有的深刻意味。灞桥、长亭与杨柳,也仅仅作为一个意象,活在过去的诗词书画里了。

别离长些,思念满些,许非恶事。一年年春至,灞桥絮成霜。南浦柳花狂时,也许故人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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