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何相遇,又如何作别

【一】

窗外烈焰般的阳光吞噬着一切,偶尔有黑色的飞鸟掠过。蝉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大街上只有稀稀落落匆匆而过的路人,还有公共汽车的喘息声。

可能停留在小镇里的里的一直是这样的夏天。对面一排屋子换了琉璃瓦,在沉睡的午后静静的闪闪发光。再远处采矿场的山顶浅浅覆着灰蒙蒙的绿,可以看见山头盘旋的白色的不知名的鸟,却望不到山脚新竖起的惨白的墓碑。

那与山融为一体的青石墓碑下,埋葬了多少爱与不舍,多少后悔,多少悲怆,多少苦痛。我本以为你将长眠,带上我的失落,带上我的思念,带上我的记忆,就此湮没。

清晨。我想着年幼时你搂着我睡的样子,还执意盖在我身上那一层又一层的被子;想着我给你讲学校里发生的点点滴滴时你眼里温柔的笑;你给我买来早饭我睡眼惺忪的蹬蹬蹬跑下楼然后顾不上刷牙大口大口的吃;吃饭时间你无可奈何的站在正在看电视的我身边;你耐心的撕开鸡肉放在我碗里然后一手拿着电饭锅内芯一手拿着饭勺数落我吃的太少;你戴着草帽抓着一大把菜对我说拿去厨房给你妈;你坐在阳台上眯着眼睛要我给你穿针线然后一脸歉意又自嘲地讲起自己年幼时也曾这样毫不费力的帮祖母将细线轻松穿过针眼;你拎着我的辫子念念叨叨的说这么热的天为什么不去剪短;天热时你光脚踩在地砖上,蓝色的拖鞋静静的躺在地上;你无聊时打瞌睡低下仰起反反复复的头、拖长了啪嗒一滴的口水;你静静的坐在落进来的天光中垂着头做着梦等我回家吃饭的样子。以及最后在医院里最后看到你脸上的呆滞与虚无。

独步。此岸柳荫下排列着的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彼岸城镇的闹街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迎面走来的精瘦橙黄偏褐的矮小老年农民手提垃圾袋缓步而行;桥头拄着拐杖的孱弱老太太坐在街口不知眺望何方。路口被压成肉饼面目全非的不知名的鸟,远远望去只是一滩黄红相间的毛。还未建成的篮球场被简陋的铝材加工坊取而代之,隔壁高大的厂房屋檐下阴影处的青年男女,等待着那辆带他们驶向城市的公交车。马路边上作物地中立牌标明禁止六六六的牌杆深深插入土地。数年前见过的那张脸带着困惑边看边走远。公共厕所口溅出的污秽,年轻孩子不羁的笑声,被囚禁在家里天天用木然眼光打量行人的傻子......我走在小镇,它正慢慢醒来。

只是这样孕育着活力的镇子,却独独少了你。

【二】

你回来了,你穿越冗长的时间,从杳远的记忆中,从充斥着消毒水的房间里,拖拖沓沓的走向我。

可是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习惯了从电话里倾听你的声音,习惯了从父母神情中读出你的现状。我开心的迎回了你,但却不再习惯。

你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说,爸爸的生日啊。

当你开始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连儿子的生日都不记得了的时候,当你落寞的问我你现在脑子为何如此不清不楚的时候,当你对就这么浑浑噩噩感到怅惘的时候,我打断了你。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如此不耐烦而又粗暴的打断你,我扭头离开不再出现独留你在客厅依着扶手沉浸在尴尬当中。你的归来,使小镇死气沉沉。我怀念着过去的你,却不得不对现在的你心不在焉强颜欢笑。

因为化疗,头发日益稀少;因为滞笨,动作日益迟缓;因为衰老,记忆日益退化。你说你看不清东西,我不知道你的世界里我是否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我不知道你的眼里我是否还是当年那个笑容纯真的小女孩;你说你记不起往事,我不知道你的世界里还剩下多少建筑多少人,我不知道你的脑海里我的言行举动是否还如当初那样可以让你回想起来有趣的哈哈大笑;你说你不再有力不再外出,我不知道你的世界里还有没有闹街有没有大桥有没有工厂有没有公共厕所,我不知道你手中还有没有我掌心的温度。

你只是终日坐在我身边,半瞌着眼皮,神色麻木,安静的像一只迟暮的老猫。我轻轻的叫醒你,告诉你我即将出门。你呆呆的点了点头,目送我离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三】

前几天大片大片的稻田里轰鸣着收割机兴奋的嚎叫,空中弥漫着稻子混合泥土的味道。它们都随着水汽,沉沉的压在旁边的马路上。路的另一边在埋通向污秽池的管道,行人皱着眉头捂着口鼻快步走过,丝毫不知道过几天副高即将过去。

然而纵使施工尘土飞扬,稻田依然波澜不惊。水稻田里啄食的白鸟,忽而飞起,一大片从头顶轰轰烈烈的过去,盘旋在远处的山头。

我在闷热的斜阳下大汗淋漓,不动声色的抹着脖颈的汗。我不记得我们在何时何地如何作别,好像我们一直如此,一如我们一开始就相遇一样,一开始就作别。

对不起。

但,此刻,我想重新遇见你。

内容推荐

【下一页】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