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低头,所隔千万里

一红纸,寄万情。

除夕那一天清早,天还没亮,我就被塞进几张崭新的红钞,喂得鼓鼓囊囊的。我的主人用他那黝黑瘦削的手将我仔细地封上口,捏了捏四个角确保没有褶皱后,塞进了大衣的内袋,用体温暖着。

晨光熹微时,门前小院里,四足小凳上,我又被小心地取出来检查了一番,确保无误后,主人对着我絮叨了起来:“儿子、孙子平时都忙,得到今天才能回来,估计到这儿也得正午了,不过能回来就好……”说完,他将我重新收进内袋,又取出,仔细查看了一下确保没有弄脏才再次放回,并在内袋外侧轻轻拍了两下,起身回屋。

这一天中,不论是闲暇时分的细细摩挲,还是忙碌时分的匆匆一瞥,不过十多个小时,我被取出放回不知多少次。

傍晚,挂钟敲过六下后,年夜大戏总算拉开了帷幕。按惯例先是祭祖,我被搁在香案上沾点灵气,却察觉到一丝异样。我听见主人用苍老的声音喊着孙子的名字,却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直到主人的语气变得近乎尴尬之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才慢吞吞地挪了过来。看到孙子朝自己走来,主人立即面带喜色地招呼他过来祭祖。而孙子却只是站在香案前敷衍地点了几下头弯了几次腰就快速离去了,只留下主人用苍老的声音虔诚地祈求着:“来年家孙能够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学业有成、诸事顺心……”

“这是什么情况?”我在被主人再次收回大衣内袋后依旧是满心不解,直到年夜饭开席才缓过神来——这可是除夕夜,要欢欢喜喜的才好。于是我打起精神,期待着自己出场的那一刻。

简单的寒暄已经结束,就听到他们碰杯的声音和祝福声——果然在除夕,家人团聚才是永恒的主题。我兴奋地听着他们的交谈,有点迫不及待地想从大衣内袋里蹦出来被转交到主人孙子恭敬伸出的双手之中,代替主人保佑他一整年。

“孙儿……”主人的一声呼唤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倏地反应过来,主人的孙子貌似从年夜饭开始就没有发过言。他在干什么呢?我不清楚。或许他是在认真倾听吧,只是插不上话而已。我这样想着。但是,这声呼唤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孙儿……”主人又发出了一声呼唤,可还是无人回应。

“爷爷叫你呢!”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

“哦哦,嗯?”主人的孙子怕是被千呼习惯了,没有个万唤都不肯吱声了。短暂的尴尬之后,主人和孙子终于谈上了话,只是这谈话颇为平淡,完全没有家人团聚该有的热闹。

不过好在我终于要出场了。主人解开大衣的扣子,从内袋里取出了我。我一阵激动,谁知拿着我的手却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片刻之后我又被默默收进了大衣口袋里。

“这又是什么情况?”今年除夕有太多我看不懂的场面了:当孙子的祭祖不走心,长辈呼唤不答应;做爷爷的红包欲给又止……虽然感到诧异,但我也无法从大衣口袋里蹦出来一探究竟,只好不断地安慰自己:都等了十多个小时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没想到的是,主人前前后后好几次从大衣口袋里将我取出,然后又默默放回。更没想到的是,在被折腾了数次之后,最终迎接我的却只是主人孙子的一只手;一只手也就算了,他接过我之后居然没有郑重地放进衣袋里,而是将我随手一搁,和吃剩的饭菜残渣放在一起。

躺在饭桌上的我满腔都是不解与气愤,无意间瞥见爷孙俩都低着头,一个低着头注视着手中闪着光的手机屏幕,一个低着头擦拭着眼角闪着光的泪水。

一低头,隔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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